二十
……经过一番思考,在本多眼里,周围的事物看起来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本多被一件旷日持久的官司所拖累,这一天偶然被招到涩谷松涛的一座宅第,在楼上的客厅里等人。那位原告来东京没有地方可住,就时常住在一位乡下出身的富豪家里,那位富豪疏散到轻井泽,房子空了下来。
这是一场超越时代、没完没了的空前未有的诉讼。案子起始于明治三十二年制定法律时,而争端则可追溯到明治维新之初。由于内阁的更迭,被告一方也由过去的农商务大臣,转为农林大臣,律师也换了好几代了。目前,本多就是按照“如果胜诉,原告所有山林的三分之一作为报酬”这一历代的契约受理此案的。本多琢磨着,这桩案子,在他活着期间也不会有结果。
本多是冲着原告从乡下给他带来白米鸡肉,借口办案应约来涩谷这座宅第玩玩的。本该早已到达的原告迟迟未到,肯定是火车旅行靠不住的缘故。
在这酷热的六月的下午,穿着国民服、打着绑腿的本多,为了凉快一些,推开纵长的英国制窗户,站到窗边。没有行伍经历的他,现在还打不好绑腿,腿肚子像缠个球,走起路来仿佛拖着个布口袋,实在不得劲儿。妻子梨枝说,要是在拥挤的电车上绊倒了那就更危险。
今天,汗已经浸湿了绑腿圆鼓鼓的一带。本多心里有数,他那身人造棉夏季国民服,粗鄙黯淡,满布皱褶,坐在身底下的部分,皱巴巴向上翘起,不管怎么熨烫都不起作用。
窗外,六月的阳光下一片宽广,可以直接望到涩谷车站一带。一周前这里刚刚遭到空袭,身边的居民街虽然未被焚毁,但从高台脚下到车站之间,随处都是烧焦的楼房新鲜的灰烬。昭和二十年五月二十四日至二十五日,B29轰炸机五百架次,连续两个晚上轰炸了山手各个地区。至今还有硝烟味儿,白昼烈日之下,仿佛依然飘荡着鬼蜮般阴森的气氛。
近似火葬场的气味儿,而且混合着平时那种厨房里烧火的烟气,甚或还夹杂着机械化学药品工厂的那种气味儿。本多对这些烧焦的气味儿早已习惯了。所幸,本多本乡区的宅邸没有罹灾。
炸弹从头顶上落下来,像钻头钻过夜空,伴随一连串尖利的金属呼啸,炸弹轰然震撼着大地,燃烧弹发出火光。在那样的夜晚,天空的一隅必然会传来一派既不像人也不像鬼的尖厉的叫声,本多后来想想,那是多么凄苦难耐的嚎叫啊!
面前的废墟上,烧红的瓦砾,坍塌的房屋原样未动。各种柱子像烤焦的黑糊糊的围栏,高低相连。上面剥落下来的灰烬,随着微风飘舞。
各处都闪耀着灿烂夺目的光芒。那是大部分被毁坏的玻璃窗,以及被烧得歪斜的玻璃扭曲的表面,还有被砸碎的瓶瓶罐罐反射过来的光亮。这些东西都争先恐后地将六月的阳光收敛于自己身上,本多第一次看见了瓦砾的光辉。
各座房屋的混凝土地基,虽然埋在崩塌的墙土底下,但依然界限分明。那每一块地基的高低,都被午后的太阳照耀地清清楚楚。因而,烧毁的废墟整体上看宛若报纸的纸型,但又不像报纸纸型那般布满灰黯而沉郁的凹凸,底色近似红褐瓦盆的颜色。
因为是商业街,所以庭院的树木很少。剩下的半被烤焦的街道树依然伫立路旁。几幢被烧毁的楼房,这边没有一片完好的玻璃窗上,看起来明显重叠着对过窗户射进的阳光。而且,窗外四周被喷发的火焰熏得又脏又黑。
由于这块土地坡道和高低交错的小路很多,剩下的混凝土石阶一直通向空无一物的地方。石阶上面和石阶下面也是空空如也。在这块到处都是瓦砾、不知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地方,只有石阶朝向一定的方向。
周围一派静寂,似乎有一种东西微微爬动,绵软地浮游着。定睛一看,仿佛黝黑的尸体被无数蛆虫吃空了,但看起来又像在蠕动。那是错觉,那是随处剥落下来的浮灰随风飘飞,有白灰,也有黑灰。飘浮的灰又附着在崩塌的墙壁上休息。有的像稻草灰,有的是书页的灰,有的是古书店的灰,有的是被褥店的灰……所有这些都一无差别交混在一起,或者不相交混地浮游着,在整个废墟上踉跄地游动着。
再看一些柏油马路,闪射着黝黑的光亮。爆裂的水管里涌流出的水,就那么放置着无人过问……
天空异样宏阔,夏云格外洁白。
——如今正是第五感觉所给予本多的世界。战争期间,仰仗着充分的储蓄,只接受那些自己中意的工作,腾出空儿专心研究轮回转生。但这种研究眼下在本多心里,似乎正是为了显现这片废墟所特意设计而成的。破坏者正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