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庆子的住居位于麻布的高台,这是一座深宅大院,光是通往玄关停车坪的道路就很长。这座宅子原是庆子的父亲为缅怀布莱顿时期的生活而建筑的,正面呈一带王宫般的弧形。六月末一个炎热的午后,本多曾经应邀来这里出席过茶会。那时,他感到仿佛再次回到战前的日本。
轮番遭受台风和雷雨袭击、急剧迎来梅雨间歇中夏日阳光的宅邸,前庭寂静的树林之间,萦绕着整整一个时代的回想。接着就要进入令人思念的音乐之中了,本多以为。这座孤立于灰烬中的住宅,由于这些情况,总是蕴含着罪愆和忧愁,犹如那个时代所丢弃的思想,经年累月,骤然又增添了风趣。
虽然受本多之托为了斡旋同金茜会面,但她在请柬中未曾提及,只是写着:“为庆祝寒舍解除接管,特举行茶会。”本多拿着一束鲜花,步履散淡地出了门。接管期间,庆子和母亲两个住在原管家所居的厢房里,以前在东京期间,从未在自己家中招待过客人。
戴着白手套的侍者出来迎接本多。圆形的厅堂有个高广的圆形顶棚,厅堂一边是绘有仙鹤的杉木门;另一边是通往二楼的大理石旋梯。楼梯中段晦暗的台架上,一尊青铜维纳斯俯首伫立。
狩野派画风的仙鹤杉木门左右半开,这里是客厅的入口。进去一看,没有一个人。
客厅通过一排排小圆窗采光,窗户一律镶着精心打磨的古色古香的彩虹玻璃。里面的设有壁龛的墙壁,描画着一派金色的丛云,挂着长条的书画。玻璃吊灯从桃山风格的花格天棚上垂下来,小桌和小椅子尽是路易十五世时代古趣昂然的古董,五颜六色的绣花椅子套,共同组合成一幅华托宴乐图。
本多正在观看,背后飘来一股香水味儿。回头一看,穿着时髦的双层茶绿色抽纱长裙的庆子站在那里。
“怎么样,都是些落后时代的稀罕物吧?”
“实在是很庄重很入时的和洋结合啊!”
“父亲的兴趣,万般一律。也许您没想到会保存得这样完好吧?接管是没办法的。可是为了不使房子被那些乌七八糟的人住进来糟蹋了,到处奔波,想尽了各种办法。结果,被辟为美国驻军的军人旅馆使用,所以才得以清清爽爽回到自己手中。这所住宅的角角落落,都有我童年时代的记忆,没有被俄亥俄的土包子糟蹋,真是太好了。今天就是请大家来参观一下。”
“客人们呢?”
“都在院子里呢。天气虽热,庭院里风凉,不去哪儿坐坐吗?”
庆子对金茜只字未提。
打开房间一隅的角门,走到通向庭院的石板路上。草地上的大树荫下散散落落摆着藤椅和小桌子。云层绚丽。女人们五颜六色的衣衫映着绿草地面一派灿烂。帽子上的花朵随处摇曳。
走进去一看,几乎都是老妇,男人只有本多一个。他被介绍给她们,本多感到不该来这里,当看到眼前尽是伸过来的桃红色满布皱纹的手指,他就犯起踌躇,该不该握住它。这一堆堆充满疙皱的衰老的手臂,将他的内心变成一艘堆积干果的大型船舱,弄得他悒郁不振。
这些西洋老妇,背部的拉锁开了也不在意,她们摇摆的宽阔的腰肢,发出一阵阵狂笑,凹陷而锐利的眼睛,储蕴着似乎在哪里见到过的暗蓝和焦褐的瞳孔,因发音强弱而张开的可以窥见扁桃体的灰暗的嘴巴……她们只顾高声谈论一些丑恶无聊的事情,不时伸出涂满指甲油的指爪,夹起两三片又小又薄的三明治。其中有人突然转向本多,对他说自己离过三次婚,还问日本人是否也经常离婚。
避开暑热分别在树木的林荫路上散步的客人,华美的衣饰在绿叶丛中时隐时现。其中有两三个人影出现在树林的入口。在两个西洋妇女一左一右簇拥下,从那里走过来的正是金茜!
本多的胸口涌起激剧的心跳,仿佛跌了一跤。就需要这样,就需要这样。这样的心跳,就是一切!有了这种心跳,人生就再不是固体,而变成液体,甚至变成气体。对于本多来讲,只要有了这,就已经够了。方糖在这心跳的瞬间融进了红茶,一切建筑都变得稀奇古怪起来,所有的桥梁都变成糖稀,人生化作闪电和虞美人草红花飘曳的代名词。……极其利己的满足和二日醉般不快的羞耻互相交错,陷本多于梦境之中。
夹在两位高大的老妇之间走来的金茜,她那穿着无袖的银红连衣裙的稚嫩的倩影,还有那走出林荫深处突然沐浴在太阳下、黑曜岩一般光亮的黑发披散肩头的样子,这一切忽然使得本多想起公主幼时游览邦巴茵、一群老女官随侍身旁的往昔。对于本多来说,这可是双重的喜悦啊!
不知何时,庆子已经站到本多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