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卡尔斯城一个不相信真主的家伙(第2/5页)
卡顿时觉得自己很孤独,于是他再次仔细地读起这则新闻来。
卡在幻想未来自己灿烂的文学生涯时,曾经想过自己会因为即将给土耳其诗歌(现在卡觉得这个民族性的概念太可笑、太可怜了)带来现代派的创新而遭受非议和攻击,也曾经想过这种敌意和不理解会给自己带来一种氛围。尽管他最近几年已是小有名气,可报上并没有刊登过这样的攻击和批评,所以,现在卡一直在琢磨“所谓的诗人”这一表述。
穆赫塔尔告诉卡,不要再像个靶子似的在大庭广众之下闲逛了,然后便扔下他离开了茶馆。穆赫塔尔走之后,卡的心里感到了一阵恐惧,他害怕自己会被杀死。过了一会儿,卡也离开了茶馆,外边还在下着雪,但雪花落得出奇得慢,就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卡若有所思地在雪中走着。
一个人为了政治理想而献身,为了自己所写的东西而牺牲,这对于年轻时候的卡来说,是个可以达到的最高精神境界之一。等到了三十多岁,他目睹了很多朋友和熟人为了一些愚蠢甚至是危险的想法被折磨致死,或是在街头被政治帮派暗杀,更可怕的是有些人竟然是被自己手里拿着的炸弹给炸死的。这些人荒唐的人生让他放弃了自己的这一理想。现在他已不再相信这些政治理想了,可为了这些政治理想,他已经在德国流放了这么多年,这也让他彻底断绝了与政治和自我牺牲之间的关系。他在德国的时候曾看到过一则新闻,说是土耳其的某位专栏作家很有可能是因为政治原因而被伊斯兰分子杀害的,对这一事件他很是气愤,对于死去的这位作家他也感到敬佩,但没有丝毫的崇拜。
走到哈利特帕夏大街和卡泽姆卡拉贝奇尔大街的交叉口时,卡幻想着从墙上的洞里伸出一支枪,把自己一枪打死,自己就倒在白雪皑皑的人行道上。他想像着伊斯坦布尔的报纸会写些什么。为了不把事情弄大,为了掩盖自己的责任,市政府和地方情报机关很可能会把这件事隐瞒起来。伊斯坦布尔的报纸也不会注意到他是个诗人,不一定把这件事给登出来。他的那些诗人朋友和《共和国报》的编辑们日后也许会把这件事给揭露出来,但这样一来,他的死讯可能会被塞到没人看的艺术版里,而即将发表的一篇评论他的诗作的文章也会变得无足轻重(谁会写这篇文章呢?法希尔还是奥尔罕?)。要是真有汉斯·汉森这个德国记者,而且卡也认识他的话,《法兰克福评论报》也许会登出这条新闻,除此之外,不会再有其他的西方报纸理睬这档子事了。为了安慰一下自己,卡想自己的诗也许会被译成德语登在杂志上,但他非常清楚,自己要是因为《边境城市报》上的这篇文章被杀死的话,那完全是白死。卡很害怕,他怕死,但更多的是害怕在这个时候死,因为他和伊珂在法兰克福的幸福生活已经出现了希望的曙光。
卡的眼前涌现出了近年来被伊斯兰分子枪杀的一些作家的身影:改信无神论、试图指出《古兰经》里矛盾之处的一个说教者(他们从他的身后朝他的脑袋开了一枪);写专栏文章讽刺那些戴头巾和面纱的妇女,把她们说成是“步行虫”的主编(一个早上,他和他的司机一起被人用机关枪打死);指出土耳其的伊斯兰运动与伊朗有关的专栏作家(发动汽车的时候,连同他的车子一道被炸到了半空中)——即便对他们心存敬爱之意,会为他们泪满盈眶——可卡还是觉得他们的激情、他们的愤怒、他们的决心有点天真。对于这些热情似火的作家或是那些因为类似的原因在偏远城市的小胡同里遭黑枪的记者,伊斯坦布尔和西方的媒体根本就不感兴趣,这让卡很气愤,可让他更为愤怒的是人们很快就会彻底忘记这些作家。突然间他惊奇地发现,原来躲在角落里幸福地生活是非常明智的一件事。
卡来到了《边境城市报》位于法伊克贝依大街的办公室。在除掉了冰的橱窗内的一角,他看到明天的报纸就张贴在那儿。他又看了看有关自己的报道,然后走了进去。塞尔达尔先生的大儿子正在用尼龙绳捆着已经印好的报纸。为了让他们认出自己,卡脱掉帽子,拍了拍肩膀上的雪。
“我父亲不在,”小儿子手拿擦机器的抹布从里面走出来,说道,“您要喝茶吗?”
“明天的报纸上关于我的那篇报道是谁写的?”
“有关于您的报道吗?”小儿子皱着眉头问道。
“有啊,”嘴唇同样很厚的哥哥友好地笑了笑,然后说道,“所有的报道都是我父亲今天写的。”
“要是你们明天早上把这份报纸发出去的话,”卡想了片刻,然后接着说道,“对我来说,情况可能会很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