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第2/6页)

“哥伦比亚。”

“你准备干新闻?你为什么要当搬运工呢?来,拿着这张便笺,去体育编辑部,跟他们说我要你星期一早晨开始当体育记者。真是见鬼了,孩子!”——一巴掌拍在我的背上——“我们这里的人不都是乡巴佬。一周十五美元,好吗,作为起薪。”

他没有细问,在那些岁月里,雇主不寻根问底,不过,一想到可以脱去大学时代的运动衫裤,重拾当年戴着那条旧领带的魅力,在阳光明媚的早晨,坐在人们中间处理商业事件,我一时激动不已。

于是,整个一月和二月,我成了洛厄尔《太阳报》体育版的见习记者。我爸非常自豪。事实上,有好几次他整天在印刷车间里干活,用整行铸排机排版,我常常自豪地拿着我用打字机打好的报道(有关洛厄尔高中篮球队的报道)给他看,把文章放在他的架子上,我俩心领神会地笑笑。“坚持下去,孩子,decouragez ons nous pas,ça va venir,ça va venir。”(意思是:“我们别泄气,会好的,会好的。”)

正是这一刻,我想到了“杜洛兹的虚荣”这种说法,并将其用作一部小说的名字,每天中午前后,我在体育编辑部里开始写这部小说,因为从九点到中午做我一整天的工作已经够了。我能写得很快,打字很快,只要不停地给打字机添加纸张。中午时刻,当每个人都离开杂乱的办公室时,我独自一人,悄悄拿出我秘密小说的纸页,继续写作。这是我一生中最愉快的“写作”,因为我刚发现詹姆斯·乔伊斯,并在模仿《尤利西斯》,至少我这么认为(我后来发现其实在模仿“主人公斯蒂芬”,一个名副其实的青少年,但却真诚努力,就像后来我们当地的文化顾问阿奇·麦克杜格尔说的那样,怀着“力量”和“承诺”)。我发现了詹姆斯·乔伊斯,发现了意识流,此刻,这整部小说就在我的面前。它只不过是每日发生的种种事情,没啥特别的:“鲍勃”(我)、佩特(我爸)等等、等等,所有其他的体育记者、剧院里和晚上酒吧里我所有的好朋友、在洛厄尔(规模很大的)公共图书馆里我重新开始的所有各种学习、我在基督教青年会里锻炼身体的一个个下午、我约会的所有女孩、我看过的各种电影、我与沙巴斯的交谈、与母亲和姐姐的交谈,试图像乔伊斯刻画都柏林那样勾画洛厄尔。

举个例子吧,小说的第一页是这样写的:“鲍勃·杜洛兹一下子醒了过来,觉得自己很奇怪;他的双腿灵巧地伸出温暖的被窝。现在已经两个星期,每天都这样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自己是地球上最懒惰的人。在寒冷灰色的早晨起床竟没有打冷颤。

“在厨房里,佩特咕哝着

“‘快点,已经九点多了。’

“杜洛兹,这个古怪的孬种。他在床上坐下,只思考一会儿。我怎么做呢?睡眼惺忪。

“美国的早晨。

“‘邮差什么时候来?’佩特咕哝着问。

“杜洛兹这个讨厌的家伙说:‘大约九点钟。’嗬—嗬—嗬—吆。他取来了他的白袜子,实际上袜子不太白。他穿上袜子。皮鞋需要擦一擦。他发现带镜衣橱底下旧袜子在慢慢积灰尘;就用它们擦吧。他用那双旧袜子顺着皮鞋擦了起来。随后,迅速穿上裤子,丁零当啷,丁零当啷,丁零当啷。表链,一些硬币,还有两把钥匙,一把是家里的,一把是当地基督教青年会里商务人士衣物柜的。当地……那个狗娘养的报界。二十一美元会员费免了……淋浴、划船、篮球、泳道游泳池等等,还有收音机。应对我‘Y’s’记者生涯的成功。应对我的唯一。记者生涯的成功。鲍勃·杜洛兹,四处流浪的记者。索科就是这样称呼他的。

“美国的早晨。”

(诸如此类。)

明白了吗?

作家就是这样开始的,通过模仿大师(没像所提及的大师们那样受苦受难),直至他们形成自己的风格,当他们形成自己风格的时候,写作就不再有乐趣了,因为你无法再模仿任何其他大师的苦难,只能接受你自己的苦难。

那些严冬夜晚最美好的是,我常常让父亲独自在房间里打呼噜,我呢,溜进厨房,打开电灯,煮一壶茶,双脚伸进油炉烤箱,身体向后倚靠进摇椅,阅读《约伯记》,完整地阅读,阅读到它最细微之处;还有歌德的《浮士德》,以及乔伊斯的《尤利西斯》,直至天明。睡上两小时,然后去洛厄尔《太阳报》上班。中午完成报纸的工作,写一章“小说”。到白塔的卡尼广场吃两个汉堡。步行去基督教青年会,锻炼身体,甚至打沙袋,绕着楼上三百米跑道较快地奔跑。随后,带着笔记本进入图书馆,在那里阅读赫·乔·威尔斯 [6] ,记下许多精美的笔记,从中生代的两栖动物开始,计划在开春以前一直读到亚历山大大帝,而且我居然在第十一版《不列颠百科全书》中查阅了所有威尔斯引用的使我困惑或感兴趣的参考资料,那本百科全书就放在我圆形的旧书架上。“当我读完这些资料时,”我发誓,“我会对地球上发生的一切事情了如指掌。”不仅干了那么多事情,而且黄昏时刻回到家里,吃晚饭,与老爸在餐桌上争论,小睡一会儿,再回图书馆,开始第二轮“了解地球上一切事情的学习”。九点,图书馆关门,完成这么恐怖的日程后我累坏了,伤心的老朋友沙巴斯总在图书馆门口等我,脸上带着那种忧郁的笑容,准备来一份热乳脂圣代或一杯啤酒,或者随便吃点东西,只要他带着讨好般的关心恭维我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