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四(第4/5页)
吃完了饭,小王脸上泛出年轻的红润。他交了饭钱,起身要走。赵玉林也站起身来说:
“送送你。”
赵玉林跟小王走在半道,小王一边走,一边说起好多翻身的道理和办法,最后,谈到本屯也得斗争地主恶霸这宗事。小王问赵玉林道:
“你说该斗谁?”
“你说呢?”赵玉林会意地笑着,反问一句,却不明说。
“要是斗他,你敢来么?”小王又问。
“咋不敢来?咱死也不怕。”赵玉林说完这话,小王双手紧握他右手,欢喜地说道:
“那好,那真好,咱们是好汉一言,快马一鞭。我就往回走,明儿咱们再合计。再去联络人。”小王说罢,走了。
赵玉林回到家里来,天已落黑。他媳妇在外屋刷碗。锁住在炕上趴着,看见爹回来,他跳下炕,扑到爹身上。今儿来了客,爹心里高兴,没有打他。他用小手摸摸他脸颊上的漆黑的连鬓胡子,一边告诉他:今儿捉到一只蝈蝈,明儿再去捉。又说:大河套里有好多好多的鱼,老初家的鱼帘子[12]给人起去了。老刘家用丝挂子[13]挂一筐子鱼:有黄骨子、鲫瓜子,还有狗鱼呢。
“爹,咱俩明儿也去挂。”
“你不是要捉蝈蝈吗?”
没有回答,锁住眼皮垂下来,前额靠在爹爹胸脯上,发出了小小的鼾声。赵玉林抱起他来,轻轻放在炕头上,从炕琴上取下自己的一件破布衫子,盖了孩子的光身子。女人走进来,坐在炕沿上。
“柴火烧没了。”女人说,瞅老赵一眼。这是一个跟他吃尽千辛万苦,也不抱怨的好心眼的小个子女人。
“你先去割捆蒿子烧着吧,明儿我有事。”赵玉林说完,走到外屋,点着烟袋。女人靠着锁住躺下来,不大一会,也发出了细小的鼾声。赵玉林回来,坐在炕梢,背靠墙壁,抽着烟,他在寻思好多的事情。他想他跟韩老六是有大仇的。大前年,他躲劳工,藏在松木林子里,韩老六告诉了森田,他被抓去蹲了三个月的笆篱子[14],完了送到延寿当劳工。头年他去缴租粮,过了三天期,韩老六罚他跪在铺着碗碴子的地上,碗碴子扎进他波棱盖的皮骨里,鲜血淌出来,染红了碗碴子和地面,那痛啊,直像刀子扎在心窝里。如今,要革掉这个王八犊子的狗命,他是称心快意的。他躺下来,称心快意地抽着他的短烟袋。
“能行吗?韩老六能像王同志说的那样容易打垮吗?”这个思想冷丁钻进他的脑瓜子,他翻来覆去,左思右想,老是睡不着。他又爬起来,摸着烟袋,走到外屋灶坑边,拨开热灰,把烟袋点上,蹲在灶坑边,一面抽烟,一面寻思。烟锅滋嘶滋嘶地响着,他想起韩家的威势,韩老五还逃亡在外省,韩老七蹽到大青顶子[15]里,他的儿子韩世元跑到了长春。屯子里又有他好多亲戚朋友,磕头拜把的,和三老四少[16]的徒弟。
“就是怕不能行啊。”他脑瓜子里又钻出这么个念头。
“你害怕了吗,老赵哥?”脑瓜子里又显出小王的圆脸,满脸堆着笑问他。
“我怕啥?”赵玉林抵赖,怪不好意思。小王的影子一出现,他就感到有力量,“人家年纪轻轻的,还不怕,我怕啥呢?”他想着,“小王说:关里关外,八路军有好几百万,尽好枪好炮。又说天下穷人都姓穷,天下穷人是一家。天下就是穷人多,这话真不假。明日咱去多联络些穷人,韩老六看你有本事,能拧过咱们!”他想到这,好像韩老六就在他眼前。一看到他那一双小绿豆眼睛,他就冒了火,“非革他的命,不能解这恨。”他使劲在锅台上敲着烟锅里的烟灰。
“锁住他爹,干啥还不来睡呀?快亮天了。”赵大嫂子睡醒一觉了,在屋里叫他。他进来睡时,院子里的雄鸡已经拍打着翅膀,叫头遍了。鸡叫第三遍,他就爬起来,戴上草帽,光着上身,迈出大门,一直往工作队走去。小王躺在桌子上,正在揉眼睛,看见赵玉林进来,他赶紧起身,两个人到操场里去跳留跳达去了。赵玉林把他昨下晚拐弯抹角,晃晃荡荡的心思,一五一十的,都告诉小王,结尾他说:
“这会想透了,叫我把命搭上,也要跟他干到底。”
“革命到底。”小王快活地改正他的话。
“嗯哪,好汉一言,快马一鞭。”赵玉林记起小王这句话来说,完了,两个朋友一起再去联络屯子里别的穷哥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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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耳光。
[2] 藤或柳条制的装烟的小小的、圆圆的或长圆的浅筐。
[3] 由播种到收获的时间不长的庄稼。
[4] 只能顶半个长工的年轻长工。
[5] 做长工。
[6] 一种叶子细长的柔韧的野草,农民割来,晾干,冬天塞在皮制的靰鞡(鞋)里,可以保暖,老百姓说:“东北有三宝:人参,貂皮,靰鞡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