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十

元茂屯百分之八十的人们参加了斗争。大伙动手抠政治。从打杜善人的翻把账起出来以后,人们知道地主心不垮,还是想反鞭[1]。仇恨的心,又勾起来了。他们都说:“要保江山,要抠枪。”“地主舍命舍财不舍枪。枪不抠尽,太平日子也过不消停。”黑天白日,大会小会,屯子里又卷起了暴风骤雨,向封建猛攻。

发现杜家翻把账的第三天下晚,农会西屋吊在横梁上的大豆油灯的五个灯苗不停地摇晃。照着炕上地下,黑鸦鸦的人堆。杜善人还没有来。人们吵吵嚷嚷议论着。老初的大嗓门子叫道:

“抠不出拉倒,送他到县大狱去,咱们也省心。”

郭全海没有吱声。他寻思一会,又跟几个积极分子低声合计了一会,往后叫白大嫂子跟刘桂兰去找杜家的小儿子媳妇,劝她坦白。郭全海正说到这儿,身后有人叫:“来了,来了。”窗户外边,有灯光闪动,两个民兵带着杜善人挤进人堆里。杜善人脸庞煞白。胖大的身体摇晃着,差点站不住。头两天他又说出了三个地窖,想要叫人不抠他的枪,但是人们就是要抠枪,别的啥也不稀罕。屋里灯火,在人气和黄烟的烟雾里,忽明忽暗。有的人骂杜善人道:

“面善心不善的老家伙。笑不离脸,心里揣把刀。”

“你干过多少黑心事呀?”

“修桥补道,尽摊人家官工,你这叫借香敬佛,借野猪还愿。”

郭全海也慢条斯理地说道:

“要是他把匣子拿出来,陈年旧账管保都一笔勾销。”

杜善人听到这话,抬起眼睛,冲人堆斜扫一眼,想要说啥,却又收住,又顺下了眼睛。郭全海压低嗓门在老孙头耳边说一阵小话,叫他去劝劝。老孙头挤到前边,他想,还是先尊他一声:

“咱们菩萨心肠的善人。”

杜善人又抬起眼睛,瞅着在他家里吃过劳金的这个笑眯左眼的大车老板子,却没有答话。老孙头不慌不忙地接着说道:

“你听我说:咱们一东一伙,也有些年,你有什么,咱也摸底。你在旧‘中华民国’,就养活过枪。光复那年,还摆弄过匣子。痛快都说了,放你出去,干正经活。”

“我没有呀,叫我说啥?”

老孙头说道:

“说来说去,还是这句话。你说没有,家修四个炮楼子,搁啥来把守?”

杜善人见钉得紧,又看见众人都冲他瞪眼,沉思一会,松了一句:

“我养活过一棵洋炮,再没有啥了。”

张景瑞紧追一句:

“洋炮呢?”

“早交官家了。”

老孙头说:

“哪个官家?”

“旧中华民国。”

“你他妈这旧脑瓜子。只有咱们八路哥才配称官家,你还不知道?”

张景瑞连忙打断老孙头的话,怕他把话引开了。杜善人却早抓住这点,他点头说:

“是呀,我是个旧脑瓜子。我是个‘夹生饭’。往后我知过必改。这回献出了金子,下定决心,跟农会走,站稳无产阶级立场,为人民服务。”

大伙都笑骂他口是心非。张景瑞忙说:

“别笑。老杜家,你要是真心改过,咱们也欢迎,可是得把大枪交出来。”

杜善人说:

“庄稼院哪有那玩意呢?”

老初插嘴:

“不说大枪,说匣子也行。”

“匣子更没有。”

老初挤过来:

“你二小子把二八匣子[2]插在靶兀靶拉里,可屯都知道,你敢说没有?”

“确实没有。我要是有,天打五雷轰。”

老初脸红脖粗地叫道:

“没有,拉出去。”

张景瑞摆弄着大枪,枪栓当的一声响,杜善人吃了一惊,脸又变色了。老初又说:

“咱们调查确实,他有大枪匣枪,插起来是要翻把。他不讲咋办?”

“绑起来。”

“送他去蹲笆篱子。”

小猪倌动手就推,杜善人叫道:

“哎呀,妈呀,你们别吓我,我有气喘病。哎呀,不行,我眼花了,妈呀。”

他往地下倒。人们扶着他,不让他倒下。有人拿水瓢舀半瓢水他喝。他才站起来,直着腰眼,两眼往上翻。小猪倌说道:

“这么大岁数,还叫妈呢。”

张景瑞气冲冲地用枪顿得地板响,骂道:

“装什么蒜呀?再不说,把他往外拉。”

蹲在炕上一直没有吱声的郭全海,这时候噙着小烟袋,和气地劝杜善人道:

“你得说呀,说了没事,不说没有头。”

杜善人哭丧着脸道:

“叫我说啥呢?金子元宝都拿出来了。”

张景瑞接着问道:

“枪插在哪?再有金子元宝咱们也不要,光要枪。”

杜善人挨近炕沿,坐了下来,要碗水喝了,这才脊梁靠着墙,慢条斯理说起枪的事:

“头年五月,我那二小子跟韩老六的大小子韩世元打哈尔滨回来。韩世元带一棵匣枪是不假。放在靶兀靶拉里,也是不假。他们坐一个车回来,韩世元还带一个窑子娘们,不敢回家,怕媳妇找他干仗,藏在我们家的西下屋。他和那个破鞋常唧唧。有天下晌,听见下屋枪响好几声,把我小孙子吓得够呛。咱们当他要打死那娘们。往后,他又到南门外搁枪打野鸡,叫大青顶子的胡子头北来知道了,半夜里来把他绑去,他连枪带人,随了北来队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