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十七
太阳照着窗户的上半截。窗外,柳树间的家雀在软软的枝条上蹦跳和叫唤。萧队长从炕上爬起,披好衣裳,一面洗脸,一面和郭全海合计布置两个座谈会:一个是老爷子和老太太的会,会场在农会的里屋。一个是二混子[1]的会,地点在农会的东下屋。老人的会,叫老孙头两口子和老田头两口子作陪。二混子们由郭全海和张景瑞招待。今儿停止开旁的会议,农会的其他的干部去清理果实:人分等级,物作价钱,成件的玩意都一件件贴上徽子,标明价值。
吃过头晌饭,开会的人都来了,上年纪的人走不动,农会派几张爬犁,来回接送他们。
全屯的屯溜子都来到农会的东下屋。彼此一看,来的尽是这一号子人,都忍不住笑了。他们住在一个屯子里,谁干过啥,彼此都心照。桌子上摆着一堆葵瓜子,一个烟笸箩,一叠卷烟的废纸,二流子们有的嗑瓜子,有的卷烟抽。一个名叫李毛驴的二流子站起来,歪歪脖子问郭全海道:
“郭主任,请咱们来贵干?”
郭全海说道:
“新年大月,找你们来见见面,唠唠家常。你们对农会有啥意见,都只管提提。”
李毛驴做个鬼脸,用半嘶的嗓门说道:
“没啥意见,都挺好的。”
二混子们有的挤眉弄眼,有的东倒西歪,有的把那吸在嘴里的烟喷出蓝圈圈。李毛驴脊梁贴在炕头墙壁上,一声不吱,闭上眼皮在养神。郭全海为了引他们说话,又开口问道:
“开全屯大会,你们为啥不来呀?”
旁的人都不吱声,李毛驴睁开眼皮,嬉皮笑脸说:
“咱成分不好,说啥也不当。”
张景瑞问道:
“你算啥成分?”
李毛驴笑道:
“大地主呗。”
郭全海说:
“人家都把成分往下降,地主装富农,富农装中农,你倒往上升,这安的啥心?”
李毛驴自己也忍不住笑,说道:
“你反正是这样,在早穷人倒霉,咱是穷人,如今地主垮了,咱又是地主。论分量,我较比你们轻,我要锻炼一下,再来开会。先走行不行?”郭全海留他不走,他又舞舞爪爪说些别的鸡毛蒜皮的事,光引人发笑,不说正经话。萧队长进来,他还只顾说着。萧祥悄悄地问道:“他是谁?”郭全海低声地告诉他:
“李毛驴。”
“怎么叫这个怪名。”
“这是外号,他本名叫李发。‘康德’五年,他从关里牵两头毛驴,娘们抱个五岁的小嘎,骑在一个毛驴上,另一个毛驴驮着马杓子、碗架子、笊篱子,嘁哩喀喳,来到这屯。租了杜家五垧地。咱们这儿,毛驴是极少的,大家稀罕他牵俩毛驴,给他起下这外号。租种两年地,两个毛驴都贴了,光剩下个外号,小嘎又闹窝子病[2]死去,娘们走道[3]了。往后,他不种地,是活不干,靠风吃饭。逛道儿,喝大酒,看小牌,跳二神[4],都有他的份,农会成立,大伙说不能要他,他也不来。”
萧队长说:
“往后你约他来谈谈。”
萧队长走到屋子的当间,大伙都敛声屏气,李毛驴也停止唠嗑。萧队长说道:
“新年大月,找大伙来谈谈,彼此见见面,认识认识。咱们都是庄稼底子,都姓穷,不姓富,你们没有姓富的吧?就是干过一星半点不该干的事,也是在地主社会里死逼无奈,不能怪大伙。”
脊梁贴在炕头墙上的一个耍大钱的屯溜子点点头说道:
“嗯哪。在早这屯子的风情可坏呐。下雨天,大地主带头耍钱,不耍不行,不顺他的意,饭碗也摔了。”
萧队长接着说道:
“比如说:李——”他说个“李”字,差点带出毛驴两字来。他停顿一下,才说:“李发,”李毛驴听到萧队长叫他的名字,给愣住了。多少年来,屯子里人没有叫过他本名,光叫他外号。这回他很吃惊,也很感动。吃惊的是萧队长连他名字也知道,感动的是这八路军官长不叫他外号,叫他本名,把他当个普通人看待。娘们走道以后,好些年来,他自轻自贱,成了习惯,破罐子破摔,不想学好了。没存想还有人提他的名字,他用心地听萧队长往下说道:
“李发乍来这屯子,可不也是一个好样庄稼人?租地主的地种,临了,两个毛驴都赔进去了,小孩也闹病死了,娘们养活不起,不久走道了。乍来那时候,他耍钱吗?”李毛驴顺下眼睛。他想起他的毛驴、孩子和娘们,他想起娘们走道以后的头一个下晚的阴阴凄凄的情景。他想起来,有一年,青黄不接的时候,饿得慌了,到人家地里劈一穗苞米,被人家抓住,打得皮破血流,昏倒在地上。他想起往后的日子,人呆得住,嘴呆不住,结交一帮二混子,放局子,跳二神,正经活不干。人家瞧不起他,他不在乎,因为自己首先就瞧不起自己。这回萧队长却叫到他的名,也不轻贱他,这却使他不知咋办好。萧队长还在说着,态度很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