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幻影的居所

他感觉到如同一幢空宅般的恐惧……

——古斯塔夫·福楼拜《包法利夫人》

他开门之后电话已经响了三四秒钟,但卡利普依然骇惧不已。难不成门和电话之间有什么机械装置互相牵引,就像警匪片中放声作响的警铃?电话响起第三声时,他以为自己将会撞上从黑暗公寓里匆忙赶来接电话的耶拉。到了第四声,他猜测屋里没有人。到了第五声,他推断出打来的人一定知道这个地方有人居住,才会如此有毅力地让电话不停响下去。第六声的时候,卡利普开始四处摸索寻找电灯开关,努力回想这间幻影公寓的地形,尽管最后一次踏足此地已经是十五年前。他撞到了某样东西,吓了一大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他一路跌跌撞撞打翻了各种物品,最后终于来到电话旁边。当他好不容易把那诡异的话筒拿到耳边时,他的身体已经自动找到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喂?”

“你终于回家了!”一个他从没听过的声音说。

“对。”

“耶拉先生,我找你找了好几天。抱歉这个时候打扰你,但是我非得马上见到你不可。”

“我听不出你是谁。”

“我们许多年前在国庆宴会上见过面。我向你自我介绍,不过我相信你现在一定忘了。后来,我写了几封信给你,用的是化名,什么名字我现在也记不得了。其中一封信中,我提出一个论点,极有可能解开阿布杜哈米提苏丹死亡之谜。另一封信则提到一起大家称之为‘卡车谋杀案’的大学生阴谋。就是我暗示你其中有个秘密探员涉入,而你,运用了敏锐的智慧,调查这个事件并找出真相,在你的专栏中披露出来。”

“对。”

“现在我手中有另一份文件。”

“请送到报社编辑室去。”

“可是我知道你好一阵子没去那儿了。而且,我不大信赖报社的人,特别在事关紧急的时候。”

“好吧,如果是这样,把它交给门房。”

“我没有你的住址。电话公司不提供你的地址,因为我只有这个号码。这个电话必定是用另一个名字登记的,因为电话簿里到处都找不到耶拉·撒力克。不过,里面登记了一个耶拉列丁·鲁米——想必是个假名。”

“把我电话号码给你的人难道没有把我的住址一并给你?”

“没有,他没给。”

“他是谁?”

“一个我们共同的朋友。我希望见到你之后再告诉你细节。我试过了所有想得到的手段:我打电话给你的亲戚,跟你亲爱的姑姑说过话。我根据你在专栏中提到的,前往伊斯坦布尔各个你喜爱的地方——像古图路斯、奇哈格区的街道,还有皇宫戏院等——期待能够遇见你。与此同时,我得知有一群英国电视台的工作人员也在找你,他们住在佩拉宫饭店。你知道这件事吗?”

“你说的文件是关于什么内容?”

“我不想在电话里谈。告诉我你的住址,我马上赶过去。在尼尚塔石附近,对不对?”

“对,”卡利普漠不关心地回答,“但我对这些事情再也不感兴趣了。”

“什么?”

“如果你一直都仔细地读我的专栏,你应该知道我不再关心这类事情。”

“不对,不对,这个题材你会有兴趣,你甚至想要让英国电视台的人知道。快,给我你的住址。”

“对不起,”卡利普说,愉快的语调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不过我不再跟文艺迷谈话了。”他平静地挂断电话。他的手在黑暗中伸出,找到了旁边桌灯的开关,扭开它,一片幽微的桔光顿时照亮整个房间。一阵昏乱与恐慌猛然攫住卡利普,眼前的景象恍若“海市蜃楼”——日后他总是忘不掉这个字眼。

这个房间彻底翻版自耶拉二十五或三十年前居住的小窝。家具、窗帘、台灯、物品的陈设、颜色、阴影及气味完全一模一样。有些新的物品是模拟旧的,好像在耍卡利普,要他以为自己所经历的四分之一个世纪,其实根本没有发生过。然而等他再瞧近一点后,他几乎要相信这些物品并不是在耍他,而是他童年以来的生活真的就这么消失了,无影无踪。从危险的黑暗中倏然出现的家具都不是新的,但却有那么一股魔咒,使得它们乍看之下恍如全新。他以为这些物品和自己的记忆一样,早已老旧、破损甚至消失,没想到这些他早已忘光的东西竟在多年后再度浮现,外表更与他最后一次所见完全一样。仿佛这些旧桌子、退色的窗帘、肮脏的烟灰缸和磨损不堪的扶手椅,并没有屈服于支配着卡利普生命的命运安排以及记忆,反而从某一天开始——梅里伯伯和家人从伊兹密尔回来并搬进公寓的那一天——而抗拒为它们铺排好的命运,并找到另外的途径组成它们自己私密的世界。不单是这样,卡利普还发现所有物品都依照从前的位置摆设,刻意让一切符合四十年前耶拉和母亲同住此地,以及三十多年前菜鸟记者耶拉独居于此时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