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初中和政治 明天不上学
穆斯塔法:第二年秋天,麦夫鲁特上初二,他还羞于在街上喊“卖酸奶”,但已经习惯用扁担挑酸奶和钵扎罐了。下午,像我关照的那样,他独自一人从一个地方去另外一个地方,比如挑着空罐从贝伊奥卢后街上的一家餐馆去锡尔凯吉的仓库,在仓库装满酸奶,或者在维法买好钵扎,挑回贝伊奥卢那家满是油烟和洋葱味的拉希姆餐馆,然后回到库尔泰佩。晚上我回到家,如果发现麦夫鲁特还在做功课,我就说:“真棒!照这样下去,你将是咱们村的第一个教授。”如果已做好功课,他会说:“爸爸,我现在背给你听。”他两眼看着天花板开始背诵课文。遇到卡壳时,他把目光转向我。我说:“孩子,别指望你的文盲爸爸来帮你,你背诵的课文没写在我脸上。”初二时,他对学校和小贩这个营生都还满怀热情,有的晚上他说:“我和你一起去卖钵扎,明天不上学!”我不吭声。有些日子他说:“明天有课,放学后我直接回家。”
就像阿塔图尔克男子高中的多数学生那样,麦夫鲁特对他的校外生活也守口如瓶,甚至和自己一样当小贩的同学也不分享放学后所做的一切。有时,看见一个同学在街上和他爸爸一起卖酸奶,他会视而不见,第二天在班上碰到也装作若无其事。但他会仔细观察那个孩子是怎么上课的,是否可以在课堂上看出他是个小贩。他还会问自己,那孩子日后将成为怎样一个人,会做什么。班里有个来自霍裕克地区的同学,跟爸爸驾着马车挨家挨户收购旧报纸、空瓶子和空锡罐。麦夫鲁特年末在塔尔拉巴什和他不期而遇,于是对他也产生了兴趣。有一天,麦夫鲁特发现,那个神情恍惚、上课总看着窗外的孩子,初二开学四个月后就消失了,再也没来过学校。而对于他和他的消失,甚至一次都没有人说起。与此同时,麦夫鲁特知道,就像所有那些在初中找到工作或去当学徒而离开学校的同学一样,那个孩子也将很快被自己永远忘记。
年轻的英语老师娜兹勒,皮肤白净,有一双大大的绿眼睛,穿一件印有绿叶图案的校服。麦夫鲁特知道她来自另一个世界,为了接近她,他想当班长。课堂上,当老师说话不管用,又因惧怕反击而不敢用手或者尺子打学生时,班长就可以拳打脚踢胁迫那些混混听话。像娜兹勒老师那样对无纪律和嘈杂束手无策的女老师,迫切需要这项服务,而提供这项服务的人选则多来自后排的学生。有些人以帮助女老师为由,上课时自己站起来,用打后颈、拽耳朵的方式,把破坏课堂安宁的同学拉回正道。这些志愿者为了让娜兹勒老师注意到他们的义举,在往调皮同学的后背施以重拳之前,先高声嚷道,“你倒是好好听课啊!”或者“我让你不尊重老师!”如果麦夫鲁特发现,娜兹勒老师对此类服务颇为满意,即便她没朝后排看一眼,他也会愤怒和嫉妒。他想,如果自己被娜兹勒老师选为班长,为了让调皮同学安静,他都无需使用武力,仅仅因为他是个来自一夜屋街区的穷孩子,那些懒虫和混混也会听话的。遗憾的是,校外的政局,让麦夫鲁特的这些校内政治梦想破灭了。
1971年3月发生了军事政变,时任总理德米雷尔被迫辞职。革命组织抢劫银行、劫持绑架外交官,国家也三天两头宣布实施戒严和宵禁,军人和警察不断地挨家挨户搜查,城市的墙壁上贴满了通缉犯和嫌疑犯的照片,人行道上的书摊也被取缔了。这些对于街头小贩来说都不是好消息。麦夫鲁特的爸爸诅咒那些“导致这种无政府状态的人”。然而成千上万的人被扔进监狱备受折磨之后,对于小贩和毫无顾忌做生意的人来说,情况并未有所改善。
军人们把伊斯坦布尔的所有人行道、他们认为脏乱无序的每个地方(其实整个城市都是那样的)、高大的枫树树干、奥斯曼帝国时期留下的墙壁,全都用石灰水涂成了白色,俨然把城市变成了一座军营。私人小公共随便停车载客被禁止了,小贩们也被禁止进入大广场和大街、有水池的体面公园、轮船和火车。警察带着记者突击搜查由著名恶霸把持的半地下赌场、妓院,以及贩卖欧洲烟酒的走私贩仓库。
军事政变后,“骨骸”免去了左派教师的行政职务。这样,娜兹勒老师也就没可能选麦夫鲁特当班长了。有时她也不来上课,据说她的丈夫被通缉了。所有人都被广播和电视里关于秩序、纪律和整洁的词句感染了。校园墙壁上、厕所门上、写在隐蔽处的政治口号以及淫秽的俗语,关于老师的形形色色下流故事和淫秽图画(“骨骸”和梅拉哈特在一幅画上交配),全被涂上颜料遮盖了。跟老师造反、调皮捣蛋、动不动就喊政治口号,或者让每节课都沦为政治辩论和宣传的激进学生都变老实了。校长和“骨骸”为了在升旗仪式上让所有人齐唱《独立进行曲》,在阿塔图尔克塑像的两旁,各安放了一个用于宣礼塔的扩音器。然而,扩音器除了给不和谐的大合唱增添一种新的金属声音,没有产生任何别的效果。而且,扩音器的尖啸淹没了所有声音,于是唱国歌的人便更少了。历史老师拉美西斯在课堂上,也更多地谈到血腥的胜利、国旗的红色来自鲜血、土耳其人的血液有别于其他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