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奈丽曼 让城市成为城市的东西
1974年3月的一个傍晚,麦夫鲁特把酸奶罐和扁担存放在一个朋友的楼梯下面后,径直从潘尬尔特朝希什利走去。走到希泰电影院门口,他遇见了一个有点面熟的可爱女人,便不假思索地转身跟上了她。麦夫鲁特知道,作为年轻人的一种玩乐,有些同学和杜特泰佩的同龄人会远远地跟着他们在街上碰到的陌生女人。至于这些尾随者后来讲述的故事,一些他觉得丑恶而不予赞成;另外一些(“女人好像说跟着吧,转身看着我。”)他觉得过分吹牛而不会当真。但他把他们尾随时的感受当真了,因为他喜欢自己的所作所为,恐惧地觉得自己可能还会那么做。
女人走进了奥斯曼贝伊后街的一栋公寓楼。麦夫鲁特记得,自己在这栋楼里卖过几次酸奶,大概就是那时见过她,但那里并没有他的老顾客。他没有试图去了解女人住在几层几单元。但一有机会,他就去他们初次相遇的地方。另外一个中午,正好酸奶罐比较轻,他远远地看见了那个女人,这次他挑着扁担跟着她,直到看见她走进埃尔玛达的英国航空公司办公室。
原来这女人在那里工作。麦夫鲁特给她取名叫奈丽曼。奈丽曼是他在电视上看过的一部电影里的人物,是一个为了贞洁献出生命的烈女。
奈丽曼当然不是英国人,但她从土耳其为英国航空公司输送乘客。有时,她坐在办公室下层的一张桌后,把机票卖给进去的人。麦夫鲁特喜欢她对工作的认真态度。有时,她不在那里。没在办公室里看见她,麦夫鲁特会伤心,却不会在那里等待。有时,他感觉自己仿佛和奈丽曼之间有一种特殊的罪孽,一个秘密。他很快发现,是罪恶感把自己和她连在了一起。
奈丽曼个头高挑,即便在很远处,在人头攒动的人群中,纵然只是一个斑点,麦夫鲁特都能立刻发现她的栗色头发。奈丽曼走得不太快,却像个高中生那样坚定而充满活力。麦夫鲁特估摸她比自己大十岁。即便她远离自己,麦夫鲁特依然能够猜到她在想什么。他对自己说,现在她要往右拐,奈丽曼真的往右拐进了奥斯曼贝伊后街的家里。知道她的一些事情,给了麦夫鲁特一种奇特的力量,比如,她的家在哪里,她做什么工作,她在一个小卖部买了打火机(也就是说她抽烟),她其实不是每天都穿脚上的那双黑鞋,每当经过阿斯电影院,她都放慢脚步去看电影海报和剧照。
在他们第一次偶遇三个月后,麦夫鲁特开始希望奈丽曼知道,他在尾随她,并且对她的很多事情有所了解。在这三个月里,麦夫鲁特只尾随了七次。尽管次数不多,但是如果奈丽曼知道了,肯定不会高兴,甚至还可能认为他变态。麦夫鲁特一开始也接受这样的合理反应。如果有人在村里像自己那样尾随姐姐,麦夫鲁特一定会去揍那个畜生。
但是,伊斯坦布尔不是乡村。在城里尾随一个陌生女人的人,其实是一个有思想、日后也可能成大事的人,就像麦夫鲁特一样。身处城市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也可能感到孤独,但是让城市成为城市的东西,也恰恰是这种能够在人群中隐藏自己头脑里的怪念头的可能。
奈丽曼在人群里行走时,麦夫鲁特有时故意放慢脚步。有两个原因让他喜欢拉开彼此的距离。
1.在城市拥挤的人群里,无论他们之间相距多远,麦夫鲁特都能够知道那个小小的栗色斑点就是奈丽曼,知道她将做什么。而这个距离,让他内心产生一种感觉,仿佛他们之间存在某种特殊的精神上的亲近。
2.他们之间的所有楼房、商店、橱窗、人群、广告、电影海报,对于麦夫鲁特来说,宛如他和奈丽曼分享的一段生活。随着他们之间距离的增大,似乎他们的共同记忆也在增加。
有时,他幻想有人戏弄她、小偷试图抢她的藏蓝色手包,或者她手上的手绢掉在了地上,那他就会立刻赶过去解救奈丽曼,或者捡起地上的手绢小心翼翼地还给她。奈丽曼感谢他时,周围的人会说这个小伙子好绅士,奈丽曼也将发现他在关注自己。
有一次,一个在街上向路人兜售美国香烟的年轻人(他们多数是阿达纳人),过分地纠缠了奈丽曼,奈丽曼也转身对他说了些什么(麦夫鲁特幻想她说了“别跟着我!”),但是纠缠不休的年轻人继续跟着她。与此同时,麦夫鲁特也加快了脚步。突然奈丽曼转过身,瞬间把手里的一张纸币塞给了年轻人,随后以同样的速度,拿起一包红色的万宝路塞进了口袋。
当麦夫鲁特走到卖走私烟的年轻人身边时,他幻想着像奈丽曼的守护者那样对年轻人说,“下次小心点,知道吗?”但这对于这样无耻的人一点也不值得。更何况,他也不喜欢奈丽曼在街上买走私香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