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堂的少女
秦生读书的地方在城外湖畔的一处学堂,古木茂竹环绕四围,森森可爱。众生讲习经义的场地,却叫“懒堂”,大约因为此处荒僻,人迹罕至,只有这一班年轻的学生随意坐卧,昼夜问学吧。秦生终日只披一件旧袍,洒落不羁,他最爱湖边的行走,看木叶飒飒,数水面上的波纹。
有人揭帘子走入他独居的书室,他疑心是梦,急站起来,进来的是一位少女,令他有惝恍迷离之感。“容我驻足片刻,”那少女似乎刚刚悲泣过,“有事要跟君子讲。妾姓丘,父亲死于外方,与继母住在这附近不远处。继母凶暴,刚才又用刀吓我,我逃走出来,无处可去,跑到这里,也是天缘。你让我在这里住下,不走了吧?我甘愿服侍你。”秦生定神看她,她的模样如沾了露水的花枝。“不要着急。”他说,而后对她看了又看,“留下你,当然好,我求之不得。只是这里还有许多同学,提防他们看见。”
一连几日,秦生把她藏在屋中,然而少女的存在是瞒不住人的。有一日,他们正在相对写小词,听到了汹汹人声。“就在那屋里!不知道哪里跑来的娼妓!”在那群人涌入屋中之前,少女像一头鹿跑了出去。秦生感到自己是无力的,无论他如何对着人群喊叫,阻止他们,他们仍然四周乱窜,东搜西找。有人看到了桌案上两支尚在淋漓的笔,而写下的字句墨色尚鲜。“不要让她走脱了!”有人说看到空轿外垂着一只洁白的手。秦生只看到满院子的烛光一会儿移到东,一会儿移到西,像聚散的星火。有人说她跑出去了。秦生竭力跑在人群的最前面。他看到她的白衣,在夜里像是要被风吹倒了。他要挡住她,不让他们靠近。“扑通”一声,他看见她跳下湖去,在湖中搅起很大漩涡,再也没有漂上来。
秦生跪在湖边哭泣了半夜,才回到小屋。正当他对着孤灯,展看她亲笔写下的小词,心内酸痛得不知所以时,他听到了喘息的声音。她在门边出现了。她扶着门,身上水淋淋的,头发往下滴着水,嘴唇发紫,冻得打战。“还好水不太深。”她说。两个人抹干了泪,笑起来。秦生把她纳入温暖的被中,为她重燃炉灶烧热水,亲手为她洗头洗澡。这一夜他的眼泪滴到她脸上,然而他们一直都是眼对着眼笑着的。秦生从学里回到屋中,他们对他说已经把她的原形照出来了,原来是一只白鳖。他们说朱法师拿住了她,正在锅里煮。秦生没办法阻止这些疯狂的人。他们把她从锅里捞出来,给他看她的龟壳和四只鳞爪。秦生又哭又号,旁人都说他中魔,还把狗血洒在他身上。很多年了秦生一直在为那只鳖灵伤痛。人们说自从瞒着他给他吃了鳖肉之后,他身体的病已经好了,但他不忘鳖灵,似傻如痴。
那首词是鳖灵写给他的:
绿净湖光,浅寒先到芙蓉岛。谢池幽梦属才郎,几度生春草。尘世多情易老,更那堪秋风袅袅。晚来羞对,香芷汀州,枯荷池沼。恨锁横波,远山浅黛无心扫。湘江人去欢无依,此意从谁表!喜趁良宵月皎,况难逢人间两好。莫辞沉醉,醉入屏山,只愁天晓。
(事出《夷坚志补》卷二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