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不怕

少年时候他是山东地方一位旧家的公子，父母死得早，落落寞寞地成长起来。他念了几本江湖侠客的书，暗地里向往一种飘零的生活。他娶了妻室，她是另外一条街上钱姓的女儿，家事平淡，乏善可陈。他有几个朋友，每日撺掇他饮酒，惹出事来，让他吃了几场官司。某一天他突然决定离家出走。他立在门口，回望了一番，看到自家的院中有几只蜻蜓飞来飞去，飞个没完。

他做不得强盗穿窬，也懒得入倡优隶卒，如果那样的话，日子跟原先就不会有根本的差别。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他如愿做了一名乞儿，用双足量尽天下名胜。他给自己定下了只讨一次、下次绝不登门的规矩，在沉沦中葆有一丝尊严，同时驱赶自己向更远的地方走去。他常能讨到许多，却不让任何闲钱伴着自己过夜，每晚他把钱赠送给这一日中他看见的最需要它的人：他走进垂死者的房间，帮助贫苦的亲人安葬他们；他解救为少了一点钱而不得不生离死别的父女夫妻；他为被遗弃的小孩送上粥饭，为风烛残年的老人炉灶里添满柴火，米缸里装满米。人人都喊他“穷不怕”，因为他一定要把最后一文钱散出去才能舒服。

那一日他躺在太原的一间冷庙里，饿得就要死了。他想到了自己尚在风中的田园，莫名地有些思念久别的妻子。当初，她不忠于他，令他忧恨交并。他从前并没有感到自己有多爱她，但当发现她跟他最好的朋友的隐事时，他有一种突然间被丢到水里、无法呼吸的溺亡感。现在，这些事显得多么遥远啊！像他今天这样的结局，当初走出家门的一刻，他们已经料到了吧？他太善良。他想要成全所有人。

“就这样地死去，同天地化为一体，也是很好、很好的。”

他为自己流下了一滴泪。

有人把他抬起来装到一具棺木中。“一领冷席便好，哪里来的棺木呢？”他想。接着他听见有人说“还有气”。他喝到了热粥。他看到了极美的一个人。救他的是太原城里的名妓刘氏和她的嫖客。他虽心怀感激，却不能像他们期待的那样留下来。“我是浪迹天涯无定所的人。”

又过了一些年，为救一个人，他吃了没来由的官司，眼看又要死了。一干人犯被解到皇城里去，看来要奉旨发落了。皇上坐殿亲自研审，让他抬头看看龙颜。他周身一震，不明白为何与太原城里救他的嫖客如此相似。他遇到了微服私访的正德皇帝，成了刘贵妃的亲眷，住了御赐的宅子，当了皇亲。这就是那位绰号“穷不怕”的乞儿一生的故事。在人们的传说中，他后来是一位谦卑的老先生，遇到任何人都低声下气。人们说他的见识超乎所有人，因为他的足迹曾经踏遍每一寸山川和城市。人们说他沉默寡语，不近女色，是一个近乎完美的好人，却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等闲回首白云低，四海五湖同一望。

（事出李渔《连城璧·乞儿行好事　皇帝做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