袅 烟

邓兆罴的新书房坐落在他家花园一角，四壁摆满图书秘本，诵读之余，自吹长笛，倚歌一曲，把酽酒喝得沉醉了，自以为赏心乐事，天下无过于此。当然，如有一位执壶劝觞、清歌妙舞的人儿在侧，便更加完美了。他带着稍许遗憾入梦，梦到一处临水的小房子，挂着一幅对子：“舞罢云停岫，歌成柳转莺。”接着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的少女从里面哭着奔出来，口中说着：“凭你怎么着，我只是不从你们。”邓兆罴在萧斋榻上惊醒时，觉得心口还在疼痛，眼睛里涨满泪水。他捉过笔在宣纸上写下“袅烟”二字，这或许是他梦中人的名字。

邓兆罴在京师正阳门外看见了他梦中的房子，打听到那是老妓玉兰的家。门前的对联同他梦中的一字不错，邓兆罴疑心自己在一个长梦中还没有醒来。他走进去求见袅烟，这家的人纷纷变色，他们说袅烟与恶少相携私奔，已经有个把月了。竟然果有袅烟其人！邓兆罴心中既惊又惑。他昏沉着出了妓馆，写了文书，请司南城侍卫公帮忙找他的妹妹袅烟。袅烟的尸身从妓馆后花园的泥土中掘出来时，阖城的人都惊动了。

“你是一个好女子，因为不甘做妓而死。”邓兆罴在袅烟坟前酹酒为祝，“你我有缘，令你入到我梦中来；你我又无缘，我不得救你于生前。如今你沉冤已白，九泉之下，还会念我这份情么？”说罢，他觉得衣袖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累累下垂，然而事实上又什么都没有。从京师到高邮，一路上旱路水路走了数十程，他总感到有什么坠在他的襟前、身后，然而又什么都没有。

邓兆罴终于见到袅烟时，是他在新书房居住的第一夜。黑暗中，他问那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的所在，一个细弱的声音回道：“是袅烟。”邓兆罴毫不惊奇，他笑着说：“连个烛火都没有，你当真不是骗我么？”话音刚毕，灯光四射，所有灭了的灯重新燃亮了，站在他面前的正是梦中人，她换去了他的旧梦中那身敝衣，换作靓服严妆，她美得如同秋月。

女鬼的身体竟然带给他无异于人的快乐。她如同孩童的细瘦身体在他的热情下羞缩退避，她流出的处女血沾染了床褥。“我生前是为了保全童贞而死，死后却如此不顾羞耻。”云雨过后，袅烟对他说，眼睛中漾着似水的波光，腮儿红红的，双手环着他的脖颈，如此之紧令他窒息。邓兆罴什么也顾不上说，只是抱着她唤一千遍：“袅烟！袅烟！”

他们在新书房度过一日又一日，夜晚在一起，连白天也在一起。她为他执壶，共醉秋月，她为他吹弹，声遏行云。他们过得很不寂寞。然而分别的时候到了。邓兆罴请她不要走，然而袅烟原本就并非这个世界上的女人，她也终于需要回归到寂寥的天上了。第二天，他照袅烟临别时说的，到了白杨树下。有一个婴儿在那里啼哭。等这个从野外拾得的婴儿长大的时候，人人都看得出：他的耳目口鼻无一不肖似邓兆罴。

生生死死随人愿。

（事出《萤窗异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