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太太怨东风

郭铁梅对他太太的感情,被津门作家刘云若描述出来就是:“少年时由爱生惧,中年后是由惧生惧,到老年却是由惧生厌了。”年少时候他们至少相爱过,郭太太也曾经少艾过,这是不待言的。因为有过春花秋月的往事,又眼看着他头发白了,不再新鲜可爱,便以为可以同生同死,却是郭太太的谬见。

她卧病在床已有一阵子了,近来不怎么看见她的丈夫,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得益于她严厉的管教,他在外面的名声,是“不二色”的,在他那些荒唐朋友们中间独树一帜。可这次大概不同了,凭两个人的熟悉,她已经猜到了是怎么回事。病中的她心灵较为脆弱,想来想去,夜不能寐,偏偏这夜里他并没有回来。风声、柳声,还有一个疯子在外面不时嚷叫。

他是侵晨上楼的,脚步声把她的心痛转为狂怒,厉声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吓得脸色发白,跪在面前,说是在外面认识了一个京剧女票友。她用支离病骨的手指抓住他稀疏的乱发,猛力向床边撞去,却只把他拖动了一个趔趄。手指下面的头皮多皱,汗津津然,身体发着抖,这是她年老的、抽鸦片烟的丈夫,跟她一样的一把老骨头。她瞧见了鸦片烟膏。她说:“我是不能活了,可是你害我死,我也不能让你独生。”

看着郭铁梅吃下去一半,郭太太放心去吃她的另一半。郭铁梅让她不要叫嚷,免得被灌救活了丢人。她看着郭铁梅垂头咬牙坐在床边,知道他同她一样绞痛着。临死之前她不乏遗憾地想到自己并没有得到善终,不过只得如此了。“这样的死,我们好歹死在一起。”

郭铁梅看见她死了,才去喊他的家人。烟膏虽然不足以杀他,好歹让他胸部有些灼热,血液都汹汹地运动起来。他抚着自己的胸脯,呵,自己的一生竟然有了这样的转机。他心里的这个房间空了很多年了,如今心外的房间也腾了出来,他请他的爱人来做它的主人,那飘逸豪迈的奇女子对他说:“把我看作河东君吧,只要你是我的钱虞山!”

郭铁梅亦没有得到善终。一年后,全天津的人都来看他给他女人做生日,三天堂会刚唱完,那人拐了他的全部家当一走了之,令他死于羞痛。这是人们都能预料到的结局,可惜他看不破。多谢郭太太多年的禁锢,他在风月场中是个新手。

那人曾经叫孟韵秋,是她许多名字中的一个,她是经营爱情生意的,有本事让他相信她的爱都是真的。近来她亦陷入情网,爱上一个翩翩的破家公子。她不惜坑死了郭铁梅以便成全她自己的爱,这爱情的前途中,可能出现的最堂皇的结局,便是成为另一对郭先生、郭太太——

她占有他的一切,成为他的唯一,她的名字被冠以他的姓氏,她的热血混入他的名字,在琐碎的日常生活中,在漫长的过不完的永昼永夜里,生儿育女,面面相觑,永不分离。几十年后,爱情是毫无疑问会完了的,只要郭先生不起杀妻之心,这段情就算是功德圆满了。有道是:

莫怨东风当自嗟。

(事出刘云若《小扬州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