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来自美国的男人(第10/12页)

我信任他。不然呢?失去露丝之后,我不就丧失了自我吗?难道我不想重新找回自己吗?也许这能让我过上更好的生活,有组织,有归属感,有目标。

“汤姆,你知道希腊神话吗?”

“知道一点儿。”

“好,就这么解释,我就像是代达罗斯(15),建造迷宫来保护米诺陶诺斯(16)不被人发现,我也在建造保护我们所有人、保护信天翁社会的迷宫。但是代达罗斯的问题在于,人们不听从他的智慧,不相信他的智慧,甚至连他的儿子都不相信他。你听过那个故事吗?”

“对,他和他的儿子从希腊的岛屿上逃跑——”

“克里特岛。”

“对,克里特岛,当时他们收集羽毛,用蜡封牢做成翅膀。然后父亲……”

“代达罗斯。”

“对,代达罗斯告诉儿子,别飞得太高或者太低,如果太靠近太阳或者海,翅膀可能会被熔化或者打湿。”

“当然,他的儿子没有听从他的劝告。他飞得太高,翅膀上的蜡被熔化了,他掉进了海里。我们也一样,不可以活得太高调,也不必活得太卑微,找一个平衡。我会帮助你找到这个平衡。你怎么看你自己呢,汤姆?”

“起码,我不会是那个儿子。”

“然后呢?”

“然后问题就比较复杂了。”

“不过这个问题很重要。”

“其实我也不清楚。”

“你是那种只想旁观别人生活,还是想要参与其中的人?”

“两者都有吧。我想要看到,也想参与生活。”

“那你会什么呢?”

“什么?”

“你去过哪里?”

“我环游过世界。”

“不是这么简单,我的意思是,你在哪里深入生活过?你做了些什么?你在那儿和多少人打过交道?”

“为什么问我这个?”

“因为在我们的规则里,每个人都需要有自由。”

我感觉不太舒服,我本该相信自己的直觉,但当时我只是又喝了一口香槟。“需要自由来做些什么?”

他微笑:“我们活得很长,汤姆。我们的生命很长,漫长而又隐秘的人生。我们做一切该做的事。”他的笑容慢慢变大,他的牙齿很好,尤其是想到他用了好几百年,就感觉更好,“至于现在,该做的事情就是享受热狗。”

[伦敦,现在]

“汤姆,我们活得足够长……”

加利福尼亚有一棵刺果松,从年轮密度来看,已经活了5065年。

对我来说,这棵树很老。这些年,每当我对自己的情况感到沮丧,需要一些例子来证明我也不过是个普通人时,我就会想起加利福尼亚的那棵树。它的寿命从法老时期开始,从人类刚刚发明度量衡开始,从青铜时代开始,从瑜伽发明开始。

它安静地矗立在那里,缓慢生长,春天抽芽,秋天枯萎,春去秋来又是一个轮回。荷马写出了《奥德赛》,埃及艳后的美貌枯萎了,耶稣被钉上了十字架,释迦牟尼王子离开宫殿修行,罗马帝国兴盛之后倒下,中国人驯化耕牛犁地,南美的古印度安人建造城市,我和露丝相恋又失散,美国为自己的独立而奋战,世界大战爆发,Facebook创立,无数的人甚至动物来过、活过、繁衍、死亡。他们也曾经迷茫困惑,终究只留下一抔黄土。而这棵树,枝丫亦如铁般铮铮然,无言于此。

这是时间给我们上的一课。好像一切都在变化,可是如果把时间线拉得足够长,又好像什么都未曾改变。

我在这群青少年面前站着,头痛病又犯了。他们松松垮垮地靠在椅子上,有的玩笔,有的偷偷看手机。他们真是顽固的人,不过这么多年来我比他们更加冷硬。毕竟,他们再怎么拧,也比不上我以前在酒馆里打交道的醉醺醺的水手、小贼、渔夫。

一切都在变化,什么也都未曾改变。

“伦敦东区之所以是多元文化区,是因为它融合了许多不同国家、民族的文化。”在讲到20世纪之前的移民文化时,我向他们介绍,“没有人是土生土长的伦敦人。罗马人、凯尔特人、诺曼人、撒克逊人纷纷来到这里,伦敦本身就是由很多其他地方的人组成的。即使我们认为只有现在刚来的那些人是新移民,但三百年前,说不定你的祖先就是从东印度公司船上载过来的黑户呢。后来还来了德国人、俄国人、犹太人和非洲人,不过这些移民现在都成了英国社会的一部分。长时间以来,这些移民因为肤色而被当作异类。比如18世纪,来自太平洋岛屿的欧迈,库克船长第二次远航时把他带回英国……”

我停了下来,我还记得和我的老朋友欧迈一起坐在甲板上的情景,我给他看我女儿留下的硬币,教他说“钱”这个单词。“欧迈刚来的时候,非常尊贵,受人追捧,从国王到贵族,都竞相与他共进晚餐。”我记得他的脸,在烛光里明明暗暗的样子,“当时最著名的艺术家甚至为他作画。他是当时的贵族,欧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