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花公子》 (1964)(第3/9页)
另一个批评家对您有这样的论述:“从多元的语言记忆中,筛选出一组恰当的用词,将其丰富而具有细微差别的含义进行安排,形成合适的并置,这必定是一件让人精疲力竭的工作。”就此而言,在您的所有作品中,哪一部是最难写的?
哦,当然是《洛丽塔》。我缺乏必需的材料——那是最初的困难。我不认识任何一个十二岁的美国女孩,我也不了解美国;我不得不虚构美国和洛丽塔。我曾花了四十年来虚构俄国和西欧,现在,我得面对类似的任务,但我可利用的时间却并不多了。获得本土元素以把一般的“现实”注入个别想象的酿造之中,对一个五十岁的人来说,这个过程要比我年轻时在欧洲所经历的困难多了。
您虽然出生在俄国,但您在欧洲和美国生活及工作多年,您对自己的民族身份意识有强烈的感觉吗?
我是一个美国作家,出生在俄国,在英国受教育,在那儿研究法国文学,此后,有十五年时间在德国度过。1940年我来到美国,决定成为一个美国公民,让美国成为我的家。碰巧的是:我很快置身于美国最好的方面,置身于丰富的精神生活及轻松、友好的氛围之中。我沉浸在大图书馆,也徜徉在大峡谷。我在动物博物馆的实验室工作过。我结交的朋友要比在欧洲结交的多。我的作品——旧作和新著——找到了可钦佩的读者。我像科尔特斯(3)一样壮实——主要是因为我戒了烟,开始代之以嚼蜜制糖果,结果体重从平常的一百四十磅增加到庞大而又欢乐的二百磅。因此,我是三分之一的美国人——一身美国肥膘既保暖又安全。
您在美国待了二十年,然而,您从未拥有一所住宅或一处真正意义上的房产。您的朋友说您暂住在汽车旅馆、小木屋、带家具的公寓和提供给休假教授的出租房。您觉得生活如此动荡或因身处异乡,以致要定居下来的想法会让您感到困扰吗?
我想,主要的理由,即个人经历方面的理由是,没有我童年时期的生活环境,任何东西都不能使我满足。我从不设法让生活吻合我的记忆——因而,我为什么要麻烦地去追求没有希望的类似物呢?当然,也有一些特别的考虑:如推动力的问题,推动力的习惯。我如此愤愤不平,竭力将自己从俄国放逐出来,从此,我就一直不停地在滚动。是的,我打滚,我活着,想要得到那诱人的果实:一个“正教授”。但在内心,我始终是一个卑微的“客座讲师”。有时,我对自己说:“嗨,这可是一个安家落户的好地方。”但我会马上听到内心传来雪崩的轰响:一旦我栖身于地球一个特定的角落,我就会毁掉远方数以百计的所在。结果,我就不太关心家具什么的:桌子、椅子、灯具、地毯这类东西——也许因为在我富有的童年,我被告知要蔑视对物质财富的过度依恋,这就是为什么当革命剥夺这种财富时,我并不感到遗憾和痛苦。
您在俄国生活了二十年,在西欧二十年,又在美国二十年。但1960年,在《洛丽塔》成功之后,您移居法国和瑞士,此后不再回美国。这是否意味着,尽管您自认是个美国作家,但您认为您的美国阶段结束了?
我住在瑞士纯粹出于个人原因——即家庭原因,也有某种职业方面的考虑,如为一本专著做专项研究。我希望不久就返回美国——回到图书馆的书堆中和山间小路上。理想的安排将是:位于纽约的一套绝对安静的顶层公寓——没有人在上面走动,听不到任何软绵绵的音乐——以及在纽约西南角有一座平房。有时,我想这会很有意思:再进一所大学,在那儿居住和写作,但不讲课,或至少不是定期讲课。
同时,您仍然过隐居生活,据说就在旅馆的套间里坐着。您怎样打发时间?
我大约七点钟醒来,我的闹钟是一只阿尔卑斯山红嘴山鸦——硕大、光滑、乌黑,有着黄色的大喙——它来阳台造访,发出最悦耳的咯咯声。我在床上躺一会,在脑子里修订或计划什么事情。八点左右,我刮脸、用早餐、沉思、洗澡——按部就班。随后,我在书房工作到中午,抽空和我妻子沿湖边溜达一会。几乎所有俄国19世纪的著名作家在闲聊中都曾被提及。茹科夫斯基(4)、果戈理、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他追求打扫卫生的客房女佣以致损害了健康——还有许多俄国诗人。但那时,也谈论了很多有关尼斯和罗马的事。我们下午一点用午餐,一点半我回到书桌,并持续工作到六点半。随后去报摊买几份英文报纸,七点用晚餐。晚上不工作。九点左右上床。我看报到十一点半,和失眠较量到午夜一点。一个星期我有两次会做一个长长的噩梦,先前梦中曾出现的不速之客,会在多少有些重复的环境中露面——破碎印象如万花筒般的排列,白天思绪的断片,不负责任的机械意象,完全缺乏任何弗洛伊德理论运用和阐释的可能性,但很像人闭上困倦的眼睛,通常会在内眼睑的屏幕上看到变化着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