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3/6页)

沉睡的季节突然来临。风向变了,波浪变了,人们都回到我所不知道的远方。闪闪发光的冰激凌包装纸昨天还躺在路旁,才过了一晚就精疲力竭地贴在了柏油路上。

当时我正在杂货铺买牙膏,一看那人的侧脸就知道是他。虽然那天晚上并没有仔细观察过他的脸,但是微弱灯光下他蹲着的身体轮廓和双手我是有印象的。他正在挑选肥皂。

男人挑了很久,把所有牌子的一一拿在手上,看标签,确认价格。都已经把一块肥皂放进购物篮里了,突然又想起什么,拿出来重新读一遍说明文字,之后还是放回货架。他挑得那么认真,最终选的是个最便宜的牌子。

为什么要尾随这个男人,我自己也说不清,肯定不是因为那天的事对他产生了兴趣。

只是那一声厉喝还萦绕在耳边,那声命令的回音把我朝他拉了过去。

男人从杂货铺出来后进了药店,递给店员一张貌似处方的纸,拿回两个药包。他把药包装进上衣口袋后,又朝着相隔两个店铺的文具店走去。我倚靠着路灯杆,偷偷朝店内瞧。他好像是想修理钢笔,把钢笔大卸八块,用手指着一个个零件向店主说着什么。店主显得非常为难,但男人一直说个没完。我很想听听他的说话声,可惜声音传不到我这里。过了半天,店主才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然后,男人顺着海岸大道朝东走去。大热天的,他还穿着西服,打着领带,也不嫌热。所幸姿态是好的,昂首挺胸,目不斜视,脚步迅速。他左手提着装肥皂的塑料袋,上衣兜被药包撑得鼓鼓的,塑料袋不时碰到路过的行人,但没有一个人回头看他。看他的人只有我。

这么一想,我越发沉迷在这奇妙的游戏里无法自拔了。

广场的花朵时钟前,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正在拉手风琴。不知是乐器太旧还是水平问题,曲子听起来空幻而寂寞。其他人都只是瞟一眼就匆匆走过,但男人停住脚,倾听了一会儿。我也在不远处站住。他不鼓掌,也没点曲子,一动不动地倾听少年演奏的手风琴。花朵时钟的秒针一格一格在移动。

男人拿出一枚硬币丢进琴箱中,“丁零”,犹如耳语一般的轻响。少年低头致谢,他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默默地继续向前走。我觉得那少年的脸有点像爱丽丝旅馆里喷水池中的雕像。

要跟到什么时候呢?妈妈吩咐我买的东西,我只买了牙粉,她肯定会朝我发火的,她肯定会说:“客人都快来了,你在外边磨蹭什么呢!”虽然有些担心,但我实在找不到时机把视线从他的背影移开。

男人走进了游船等候室,估计是要乘船吧。等候室里全是带小孩的家庭或情侣,非常热闹。这艘游船会绕近海上的F小岛开一圈,在那边的栈桥停靠后返航,全程也就三十分钟。

距离下一班开船,还有二十五分钟。

“为什么跟着我呢,小姐?”

突然有人和我说话。当然一开始我并没有意识到,周围很嘈杂,我也没料到这种突发状况。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这句话的对象是我,说出这句话的和喊出那声“闭嘴,婊子”的嗓子是同一个。

“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急忙摇晃脑袋。但是男人显得比我还惊慌,心神不定地直眨眼睛,说一个词就舔一下嘴唇。无法想象,他就是那天夜里在爱丽丝旅馆发出动听命令的男人。

“你是旅馆老板娘的女儿吧?”

男人说。

“嗯,是的。”

我低下了头。

“那天晚上你坐在前台,我在杂货铺就认出来了。”

一群小学生蜂拥而入,等候室顿时喧闹起来。我们被人流挤到了窗边,并排站着。

刚开始发现他的时候,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和男人说上话,也不知他准备怎么对我。稍微有些不安,是要立马走人吗?立马走人,是不是也该给他留句什么话呢?要不什么也别说?我一时没了主意。

“你对我还有什么意见吗?”

“哪有什么意见啊……”

“关于那件事,我道歉,给你们添麻烦了。”

口吻彬彬有礼,完全无法想象他就是那个在爱丽丝旅馆里被女人骂得狗血喷头的男人。这让我更加紧张起来。

“我妈的话请不要放在心上,您付的钱早就够了。”

“那天夜晚真是露丑了。”

“雨挺大的……”

“是的。为什么会闹成那样,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们的对话断断续续的。

那天在男人走后,我把楼梯上揉成一团的文胸扔掉了。文胸是紫色的,上面夸张地装饰着蕾丝和荷叶边。我就像捏起动物尸骸似的,将它扔进了厨房的垃圾桶里。

孩子们在追逐打闹,太阳还没有被云彩遮挡。窗户外面是广阔的大海,波光粼粼,F岛看着好像人的耳朵。游船已经绕过岛屿最后一个海角,朝着这边返航了。栈桥的每个木桩上都落着一只海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