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宽恕与归宿(第2/3页)

“听,他在说什么?”玛格丽特问,她那异常平静的脸上黯然若有怜惜之色。

“他总是说同样的话,”沃兰德的声音答道,“说他在月光下也不得安宁,说他的职务太糟糕了。他不能入睡时就一直这样说。当他睡着了,又做同样的梦,梦见一条月光路,他想走到这条路上同那个被捕的加利利拿撒勒人谈话。他断言在很久前那个新春尼散月的十四日他没有说完要说的话。不知为什么,他无法走上月光路,也没有人到他这儿来。他只好自己和自己说话。不过,也不能光说月亮不说点别的,有时候他就加上另一些话,什么世界上最可恨的东西莫过于他自己的不朽和盖世英名。他还坚决表示,情愿跟破衣烂衫的流浪汉利未·马太交换一下命运。”

“为了某一个月夜而付出一万两千个月夜,这样的代价是不是太大了?”玛格丽特问道。

“又要重演弗丽达的故事吗?”沃兰德说。“玛格丽特,何必自寻烦恼,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的,世界便是由此而来。”

“请放了他吧!”玛格丽特像当女巫时那样刺耳地喊叫起来。一块岩石滚下山坡,坠进深渊,山中传来了轰隆回响。玛格丽特分不出这是崩落之声还是撒旦的笑声。这当儿沃兰德确实在笑。他望望玛格丽特,对她说:

“不要在山里叫喊。他听惯了山崩的声音,不会被惊动的。玛格丽特,你不必替他求情,他一心想交谈的那个人已经为他求过情了。”沃兰德又回头对大师道:“好了,现在您可以用一句话来结束您的小说!”

大师静立在一旁,望着椅子上的总督,仿佛就等着沃兰德的这句话。他把两手合在嘴边,他的喊声在荒无人烟的重山之间回响起来:

“你自由了!你自由了!他正等着你!”

群山把大师的声音变作雷霆,并在这雷霆之下崩毁了。可恶的悬崖峭壁都倒塌了,只留下这一小块平地和上面的石椅。就在峭壁塌落的黑暗深渊之上,亮起了一座不见边际的大城市的万家灯火,金光闪耀的神像威严地矗立着,神像底下是千万个月夜以来生长得郁郁苍苍的王宫花园。总督期盼已久的月光路就直通到这片花园。他的尖耳朵大狗当先冲了上去。身穿猩红里子白斗篷的人从椅子上站起来,用嘶哑的嗓音叫喊了几声,分不清他在哭还是在笑,也听不清他在叫喊些什么。只见他紧跟他那忠诚的卫士,径向月光路上疾奔而去。

“我也跟他去吗?”大师抓起缰绳,急忙问道。

“不,”沃兰德回答,“何必追逐逝去的东西呢?”

“那么,我该上那边去?”大师又回头指了指身后,在远远的后方是他离别未久的那座城市,那里有雕饰斑斓的修道院塔楼,有支离破碎的窗上夕阳。

“也不,”沃兰德答道,声若洪钟,在山岩上空回响,“浪漫主义的大师!刚才您亲自释放了您虚构的主人公,而他所渴望见到的那个人也读了您的小说。”接着他又对玛格丽特说:“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我相信您为大师努力构想了美好未来。不过,说实话,我为你们安排的,还有耶稣为你们、为您请求的,是更加美好的未来。让他俩待在一起吧,”沃兰德从马上俯向大师,指着总督远去的背影说,“我们不要妨碍他们。也许他俩能谈出什么结果来。”说罢他朝耶路撒冷方向一挥手,城市便不见了。

“那边也一样,”沃兰德指着后方说,“你们待在地下室里能做什么呢?”话音甫落,那些玻璃窗上的变形太阳一齐熄灭了。“为什么要待在地下室呢?”他的语气温和而有说服力。“十足的浪漫主义大师啊!难道您不想白天挽着女伴在快要开花的樱桃树下散散步,晚上听听舒伯特的音乐吗?难道您不喜欢在烛光下用鹅羽笔写点什么吗?难道您不愿像浮士德那样坐在烧瓶前,幻想炼出一个人造小人吗?到那里去,到那里去吧。那里就是你们的家,还有一名老仆人,蜡烛已经点燃,但烛光快要熄灭了,你们马上就要迎接黎明了。顺着这条路,大师,顺着这条路去吧。别了!我也该走了。”

“别了!”玛格丽特和大师同声向他喊道。沃兰德毫不择路,只见他那黑色身影嗖地飞进了一个陷坑。他的随从们也跟着呼啦啦冲了下去。山岩、小块平地、月光路、耶路撒冷,统统不见了。黑马也消失了。大师和玛格丽特果然看到了黎明——它是从月色溶溶的午夜直接开始的。大师和女友迎着灿烂晨晖,走过一道长满苔藓的石桥。过了小溪后,这对忠贞情侣踏上了一条沙土大路。

“听,多么寂静,”玛格丽特对大师说,沙子在她的赤脚下发出轻微的嚓嚓声,“听吧,享受一下生活中不曾赋予你的安静吧。你看,前面就是你永恒的家,那是对你的奖赏。我看到了威尼斯式的窗户,还有缠绕的葡萄藤,藤蔓爬上了屋顶。这是你的屋,是你永久的家屋。我知道,晚上有人来看望你,那都是你喜爱和感兴趣的人,他们不会打扰你。他们将为你弹琴和歌唱。你会看见,点上蜡烛时,房间里的光线多么好。你将戴上那顶永恒的油污小帽去睡觉,嘴边挂着微笑进入梦乡。睡眠使你身体强健,思想睿智。你再也不可能赶我走了。我要守护着你,让你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