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返乡(第2/5页)

我们父子间似乎显得格外陌生了。他已满头皤皤白发,看来多少有点驼背,显出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他对我突如其来地回到家里,几乎不敢相信,费劲端详老半天,什么也没问,径自进房间去张罗我睡觉的床铺。父亲已把牧场和牲口卖掉,目前唯一的财产只有房子,靠着一点利息收入,和帮人家做点轻便工作,来维持生计。

父亲把我留在家里出去时,我进入从前摆母亲床铺的地方看看,触景生情,前尘往事像广阔徐缓的流水,从我身旁通过,万千感慨涌上心头。时光荏苒,一转眼我已不再是年轻人,岁月如此神速地流逝,再过不久,我也将变成白发苍苍、弯腰驼背的老者,也将痛苦地躺在床上等待死亡的来临。这个房间不曾修葺,几乎和从前没有任何改变,我曾在这里度过童年的岁月,在这里学习拉丁语,在这里目睹母亲的死,唯有在这里,才会使我的心灵平静,才会触发那种深沉的思虑。我怀着感激的心情,接着回忆自己多彩多姿的青春生活,此时,我脑海中浮起罗兰诺·莫地希14的诗句,这是我在佛罗伦萨时学来的。

青春韶光

须尽欢

莫待消逝

空惆怅

继而联想到意大利。把在这历史悠久的文明古国所学的种种,带进这故乡的古旧房间,觉得有点不相称。

父亲回来后,我交给他一点钱。夜晚,我们一起上酒馆。这里和当年也毫无异样,所差的是,这次由我付账,还有我的酒量也已胜过老父,有关酒的门槛已比他精熟而已。我问起那位秃顶上被我泼酒的老农夫的事情,他实是富于机智、很有计谋的人。打探之下,才知他早已过世,恐怕尸骨已寒,墓草丛生了。我一边喝瓦德酒,一边听家乡的各种变迁和掌故,偶尔也插进几句话。我扶着父亲,踏着月色回家,归途中,父亲带着醉意仍絮絮不休比手画脚地说着,我漫不经意地听着,那时,我感到似乎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魔力所驱使,年轻以前所熟悉的人影,如肯拉德伯伯、萝西、母亲、理查,还有叶密妮等,一个个不断地浮现在我眼前。我像是在欣赏一本美丽的画册,仔仔细细地端详他们的身影。很奇怪,此时看来,不论谁似乎都比实物倍增美感和魅力。这些人喧腾地从我身旁经过、远去、而淡忘,在我的心湖中搅起明澄的涟漪。半生以来,我虽极力避免受它的干扰,无奈它已深深烙印在我的记忆中,无法驱逐。

回到家,好不容易等到深夜,父亲才沉沉入睡,我又想起伊莉莎白。她亲切地欢迎我,我由衷地赞美她,向她的未婚夫祝福,这些才只是昨天发生的事情,此时觉来,仿佛已经过漫长的时间,但一经回忆起来,不禁使我思潮澎湃,痛苦的狂潮有如摇屋撼树的炎风来临一般,震撼着我的心弦。我无法再待在屋中。于是从矮窗跳出,跨过庭院,向湖畔走去。走近我家早已弃置不用的小舟,解开船缆,静静地向湖中划去。一轮明月斜挂青色的夜空,银色雾霭包围下的群山,庄严、沉默地屹立着,圣纳尔帕斯特克山顶巍然耸立,几乎可与明月相接。四周静静的,连远处的瀑布声也清晰可闻。故乡的精灵、青春岁月的精灵,张开青白色的翅膀向我袭来,罩住整个小舟,我伸出双手,以无以名状的痛苦动作,向他们表示恳求。

我的人生有何意义?为什么要让我尝到那么多的喜悦和痛苦?我怀着无限的憧憬去寻求美和真实,为什么如今仍只落得个饥饿的下场?为什么我会为了意中的女人,流下男人不轻易掉的眼泪、尝尽爱的痛苦?又为什么时至今日仍为那可怜的恋情,流屈辱之泪?神既已决定我孤独的命运,为何又在我的心田放进乡愁的熊熊烈焰?多么矛盾啊!

水和船舷碰击,发生咕噜噜的声音,摇桨滴下银色的水滴。清冷的月光移照弥漫雾气的峡谷,周围的群山,默默地逼近,青春岁月的精灵也默默地站在我周围,眼瞳深处射出慑人的神光,似乎有所质问地对我凝视,美丽的伊莉莎白仿佛也在其中。我心想,如果我不错过时机,也许她会爱上我、属于我。

我甚至想到,最好就这样沉入湖中,谁也打听不出我的心事。尽管这样想,但当我发觉这破陋的小舟渗进水时,不由吓了一跳,赶忙加速靠岸。身子也突然发冷,于是急急回家,钻进被窝。虽然很累,但一直睡不着,脑中仍盘旋着我今后的去向问题。我努力探掘为获得更真实、更幸福的生活,为了更接近生存的核心,我应该学些什么?我必要做些什么?

虽然由于伊莉莎白之事,使我所有的善良和快乐的核心——爱,又增加新的伤痕,然而我已深深领会到应该真心地去爱人,但要去爱谁?又如何爱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