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再度病倒

那天晚上,画家从城里回来时,蹑手蹑脚地绕着邸宅走了一圈,心怀忧虑,竖耳倾听,想要从亮着的窗户、房门的关闭或人的说话声,知道爱子是否还在受着病痛的折磨。等到他知道大家都安稳平静地睡着了之后,不安就像厚重的湿衣裳般地从他肩上滑落下来。他满怀感激,坐了很久。直到夜已深沉,他要入睡之前,觉得要让绝望的心变得愉悦是多么的轻而易举,他不由得微笑了,也感到很惊奇。一切令他苦恼,让他烦躁的事情,他生活中所有的悲伤重担全都消失了,那些和对孩子的爱比起来,全都变得微不足道了。他觉得不吉的阴影逐渐远离,一切都变得更加光明,都变得可以忍受的了。

心情很好,比平常提早了许多到邸宅去。他看到孩子还在熟睡,内心里充满了感激。因为阿尔伯特也还没有起床,所以他和妻子两人一起吃早餐。好几年以来,这是费拉谷思第一次在这个时间坐在阿迪蕾夫人的餐桌前,非常体贴地,宛如理所当然的一般,他要了一杯咖啡,就像从前和她一起吃早餐时似的。她几乎不能相信,带着惊讶注视着他。

最后他发觉到了她的紧张,知道自己今天吃早餐的时间和平常不同。

“我非常高兴,”他用要让妻子回想起往日的美好时光的声音说,“我们的孩子好像已经复原了,使我觉得很高兴。现在我才发现,我是真的在为那孩子担心。”

“是的,昨天他叫人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她同意道。

他一面玩弄着银咖啡匙,一面像顽皮的孩子般地看着她的眼睛,短暂地显出他那充满天真无邪、少年时期所特有的开朗。这份开朗正是她从前所喜欢的特征,而这个微妙的光辉只有比埃雷从他那里继承了过来。

“不错,”他快活地说,“这真是幸福。现在我想和你商量我最新的计划。这个冬天,你可以带两个孩子到圣莫里兹2去住一阵。”

她不安地低下了头。

“那么你呢?”她问,“你在那里绘画吗?”

“不,我不同你们一起去。我想出去旅行一段时间,你们的事情由你们自己去安排。我打算秋天动身,把画室关闭,让罗伯特度假去。冬天你是留在洛斯哈尔台还是怎样,完全由你自己决定。但我不希望你留在这里,不如去日内瓦或巴黎,但也别忘了圣莫里兹,这对比埃雷的身体有好处!”

她不知如何是好地看着他。

“你是在开玩笑吧?”她不相信地说。

“不是开玩笑,”他半带凄凉地微笑道,“我是认真的,请你相信。我要去海外旅行,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在家。”

“海外旅行?”

她拼命地想着。丈夫的建议、暗示以及快活的口气都是她所不熟悉的,她心怀恐惧。但是“海外旅行”这句话突然在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形象。她看到他登了船,旁边跟着提着行李箱的脚夫。她想起了轮船公司的广告画,以及自己在地中海旅行的情景。在一刹那之间,她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了。

“你是要和布克哈德先生一道去的了?”她使劲地叫了出来。

他点点头,“是的,跟奥特一起去。”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阿迪蕾夫人慌乱了,她察觉出丈夫这个通知的用意。丈夫也许是要抛弃她,自己去过自由的生活吧!无论如何,这对她是第一次严重的考验。她听到这个消息,并不觉得激动或担心,也不抱任何希望,更不觉得高兴,但心中却暗暗感到吃惊。这对他也许可以开始过一个新的生活,但对她却不是这样。这样做,她确实可以同阿尔伯特过更愉快的生活,也可以获得比埃雷,但是自己将会变成一个被遗弃的妻子。以前,她设想过这种情况不下百遍,觉得那才是使自己获救,使自己获得自由之道,但现在看到这情况即将实现,她反而觉得惶恐、羞辱与罪恶感,使得她没有争吵的能力了,也不敢奢望什么了。这要是在那痛苦与冲突交加的时候发生,在她还不知道什么是绝望的时候发生就好了。但现在是太迟了,没有用了,已经来不及了。现在只能痛苦地去确认一切半隐藏、半揭露的结果而已。在那里,再也没有一丝半朵的生命火花冒出来了。

费拉谷思注意地看着妻子强作镇定的脸,心里不禁感到有些抱歉。

“我们试试看,”他安慰她说,“你们可以一起过着不被打扰的生活,你与阿尔伯特——还有比埃雷,我们先过一年试试看。我想,这会使你觉得舒服的,对两个孩子也一定会很好的。他们两人确实是有些痛苦——因为我们的生活并不真的圆满。对我们两人来说,分开一段较长的时间,也许一切都可以弄得更清楚些。你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