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有一天安再谟神父要戈特孟到他的药房去,这是个整洁芳香的草药室,戈特孟对这里很熟悉。神父拿一支晒干的野生植物给他看,那植物是清洁地保存在纸里的,他问他是否认识这东西?戈特孟说认识,它就是小连翘。他详细论明了它的特性。老神父满意地与这位年轻朋友约定,要他下午去多采些小连翘,并把长有这种植物的地方告诉戈特孟。
“你今天下午不用去上课了,你不用反对,这对你不会有损失的。何况自然知识也是学问,并不只有呆板的文法才是学问。”
戈特孟为了这事高兴非常,这可以使他好好采集两三小时的花,不必呆坐在教室里。他还请求管理马厩的人,把勃雷斯借给他。他在午餐后就去马厩把马牵出来,马儿对他很亲昵,他一跃上马,便骑向温暖光辉的野外去了。他骑了一个多小时,享受了空气与原野的香气,随后想到神父要他做的事情,于是赶往他的目的地去。他把马拴在一株枫树下,还在马耳旁唠叨了一阵,把面包喂了它之后就去采集植物。这里有几块荒芜的田地,四处杂草丛生,有枯萎了的罂粟花,许多种子已经成熟的荚壳,盛开的苣莴与变色的蓼属,蜥蜴盘踞在田地之间的几堆乱石里。小连翘才刚开黄花,戈特孟开始采集。当他采了一大把时,就坐在石头上休息。天气颇热,他眺望着远处阴凉的森林,很想到那边去歇凉,可是又不愿远离那些要采的植物和他的马。他坐在热烫的田地小圆石上,为了要看逃走的蜥蜴再回来,所以静静地坐着,一面嗅着小连翘,一面把它们的小叶子对着阳光,观察那无数细小的芒刺。
妙啊,他想,这些小小的叶子都有数以千计的细小芒刺,如同刺绣般精巧,像是天空的小星星。事实上,一切都是奇妙的,如蜥蜴、植物、石头,无一不是奇妙的。安再谟神父多么喜欢他,连小连翘都要他来采。神父的脚有些日子不能动了,而他的医术却不能把自己治好。也许他有一天会死去,而草药室里的草药仍然香气袭人。不过老神父也许还会活很久吧,或许十年、二十年,头上始终还是同样留着银白如丝的皤皤白发,眼旁也同样还是奇怪的皱纹。可是戈特孟会同他住上二十年吗?啊,一切是多么的奇妙,一切是多么的令人费解,真是可悲啊!人其实是一无所知的,这样的生活,无论是在地上徒步往返,或是在林中策马而过,一路看见的大都是疑团满腹、受约束和渴望的人。晚上的星星,蓝色的钟形花,碧绿的芦苇湖,人或牝牛的眼睛,有时这些东西都像是从来没有看过似的,而且是长久渴望出现的,等到这一切都看清楚了,那瞬间又过去了,什么也没有,这真是难解的谜!是秘密的魔术!终于人变老了,即使像安再谟神父那样的滑稽,或者像达业尔院长那样的老成,依然是一无所知,依然是翘首盼望和等待。
戈特孟拾起一个空的蜗牛壳,这个落在石缝之间的壳被太阳晒得很热,听来有微微的嗡嗡声。他潜心注视蜗牛壳的螺纹,像一个小巧的冠冕,里面的孔穴是亮亮的,珍珠串似的。他闭上眼睛,用手指触摸蜗牛壳的外形纹路,这是他的老习惯,也是一种游戏,空蜗牛壳在他手指之间转动,摸起来是光滑的、轻轻的,那样子很有趣,像是不可思议和有魔术似的。他在梦想,这是学校和学问的缺点之一,一切东西看来都是平面的,好像只有二次元(Zwei Dimensionen)似的,这似乎是精神的趋势。他觉得这就是整个理性世界所欠缺与没有价值的显示,但他却不愿认定这种想法。这时候蜗牛壳从他手指上滑下来了,他疲倦得想睡,直把头俯在杂草上。这些杂草被太阳晒得愈来愈干,他也在阳光里睡着了。蜥蜴在他鞋上奔走,膝上的草都压扁了,勃雷斯也在枫树下不耐烦地等着他。
有人从远处的森林里走向此处而来:一个穿着褪了色的蓝裙子、黑发上围着红头巾、脸孔被夏天的太阳晒黑了的少妇,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包袱,嘴里含了一枝火红的丁香。她看见躺着的戈特孟,老远就在好奇与怀疑地注视他。她小心地走近了,赤着脚,站在戈特孟面前。现在她不再怀疑了,这个漂亮而睡着的少年不像是坏人的样子,她开始喜欢上他了——这个人到这荒芜的田地来做什么?哦,他采了花,她微笑地望着那些已枯萎了的花。
戈特孟刚从梦中的林径归来,睁眼一看,自己的头正枕在一个女人柔软的膝上,她那陌生而近在咫尺的眼睛,温和地注视着他刚睡醒而诧异的眼神。他并不吃惊,这不会有危险的,她如同温暖的褐色之星般顾盼着他。现在那女人在他有点诧异的目光之下微笑了,是愉快的微笑,他也开始逐渐地微笑起来。她的芳唇向着他微笑的唇低压下来,二人就在一个温柔的吻中相互招呼,戈特孟在吻时就想起在村中的那个晚上,想到那个有辫子的小姑娘。但吻还没有完,女人的嘴还留在他的嘴上,不断地在吻,在舐,在引诱,最后他的嘴唇也贪婪而有力地吻着,连他的血液都吻得从内心深处醒过来了。戈特孟已经被长吻得情不自禁,热情如火,爱的短暂喜悦把他整个笼罩住了,热情燃烧得加同黄金之光,不断地闪耀。他闭起眼,把脸扑在她的怀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女人静静不动,轻抚着他的头发,随他慢慢地摆布。最后他张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