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3/4页)

现在他已快下决断了,一切都已了如指掌。艺术是一件美好的事,但它不是戈特孟的女神,也不是目的。戈特孟不追随艺术,只追随母亲的呼唤。这有什么用呢?他的手指依然灵巧,他在倪克劳师父那里可以获得俗世的成果,可以名利双收,过着安定的生活。可是这也可以使那种内在的感觉性枯竭与颓唐,使神秘变成暂时性的。制作漂亮珍贵的玩具,雕刻各式各样考究的祭台与讲坛,这些作品每件值若干银币。可是,哦,这鲤鱼眼中的金光,这蝴蝶翅膀边上稀薄而绚烂的银色绒毛,比起充满在整个大厅里的那些艺术品又是美丽得多,有生命得多,宝贵得多啊!

有一个少年唱着歌走下河岸来了,他的歌声时断时续,嘴里咬着手上的白面包。戈特孟看见了他,向他讨了一点面包,把面包片用手指做成小球,投下水去,看着白球沉入黑黝黝的水里,又看着鱼儿成群游来,把面包球一团团吞下肚去,心里非常高兴。随后他自己也觉得肚子饿了,就去他的一个爱人嘉德琳处用膳了,她是一个肉店的姑娘,戈特孟戏称她是“香肠火腿女王”。他像平常一样在她窗前吹口哨,要她弄点吃的东西,好带到河对岸的葡萄丘上去慢慢享受。

当嘉德琳探首窗外,用她那有点粗野而结实的脸朝他微笑时,他突然想起了前一次的约会,那次他同样站在此地等她,同时预料到几分钟以后,就要发生的事情,在她知道了是他的暗号,她就把头缩回里面,然后一会儿当她在后门再度出现时,手里已经拿了一些熏制的东西,他伸手接这东西,同时,像久已等待了似的,在她身上顺手抚摩了一阵之后就开始搂抱起来了——这时,他突然对这些事情感到非常厌恶。这整个呆板的经过情形,经常是同一的手法,他所接受的是香肠,感觉到的是她高耸的乳房,紧紧地挤压在他身上……周而复始,千篇一律。

他不断用手做习惯的姿势,脸上没有微笑。他自问:他还爱她吗?还渴求她吗?不,他每次来这里,看到的都是同样的微笑,心里已经没有什么感动了。他在昨天还不曾想到这事,今天却是不能不想了。于是,像是突然做了一阵决定一样,对方还站在那里,戈特孟却已转身走出巷子,决心再也不来了。让别的男人去抚摩这对乳房吧!让别的男人去吃这些美味的香肠吧!这个吃喝玩乐的市镇里,再也不适合他了。这些腐败的市民是多么懒散、奢侈与挑剔,他们每天要屠宰这么多的猪和小牛,在河里捕捉这么多美丽纯朴的鱼。然而,这些时日来,戈特孟自己不也同样的奢侈和堕落吗?不也变得像这些脑满肠肥的人一样恶心吗?浪迹在为雪所掩覆的田野,吃干的野食,或一些陈旧面包片也比在这里过安乐生活、吃公会的饭好得多啊!哦,流浪,自由,被月光映照的荒野,在潮湿灰色晨草中的兽迹,要小心地测目而视啊!在这市镇里,在住处的附近,凡事都那样容易而方便,甚至爱情也不例外。他已经受够了,突然唾弃这些了,这里的生活已失去意义,形同没有骨髓的骨头。这种美好而有意义的生活只是师父一向的榜样,这里的公主是李斯佩,他所以能够忍受是因为他一直在雕约翰的像。现在他已完成了,花已凋谢,香气也消失了,以往的感觉有如巨大的波涛袭击着他,使他时时苦不堪言,他对一切都已兴味索然,除了骨与灰之外,什么都没有了。唯一剩下的就是永恒的母亲,从开天辟地以来就存在的母亲,永远年轻的母亲,泛起悲哀可怕之爱微笑的母亲。戈特孟又看了她一下,这头发里闪烁着点点星光的女巨人,正坐在世界的边缘梦想,用玩弄的手把花一朵一朵摘下来,也把生命取走,慢慢地把它们丢入无底的空间里。

这几天戈特孟看到藏在自己背后褪了色的生命,别离的悲哀布满在这熟悉的地方。倪克劳师父非常注意他的前途,也为这不安客人的去留烦恼。他劝公会发给戈特孟师父执照,而且计划把他留下来作为自己永久的搭档。他与戈特孟商量所有承接的货色与利益。为了李斯佩,这也许是件冒险的事,这个年轻人就将会变成他的女婿。可是倪克劳以前也曾雇过最好的助手,却从未雕过如约翰般的像,他自己年纪大了,构想与创造力又已衰退,他不顾眼见自己有名的工厂变成一个普通的手艺工场。即使明知戈特孟是个难捉摸的人,他也不得不冒险。

倪克劳已经计划好了,要为戈特孟在工场后面增建房子,把工场扩大,并且收拾在屋顶下面的房间给戈特孟居住。他为了祝贺戈特孟加入公会,还赠送他新制的上等衣服。倪克劳也征询了李斯佩的意见,这是她从那天午餐之后同样希望着的事情;她并不反对,只要这个青年住下来,升了师父,她是愿意这样做的。事情没有问题了,当倪克劳把这些计划付诸实行时,这个吉卜赛人一定会完全驯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