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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宜诺斯艾利斯。我在那里住了将近四年,直到一九一九年春。我同叔父阿纳斯塔斯奥斯吵架。我开英语课。我教钢琴。我有一种被从欧洲永远流放出来的感觉。我的父亲永远不再对我说话,也不给我写信,但是过了不久,我开始收到母亲的信。”

我瞥了一眼莉莉,但此时她已经又回到了角色之中,正以礼貌的表情注视着康奇斯。灯光使她变得仪态万方。

“我在阿根廷只遇到过一件重要的事情。有一年夏天,一位朋友带我到安第斯山诸省去旅游。我了解到印第安苦力和拉丁美洲高乔牧人受剥削的悲惨处境。我迫切感觉到应该为贫困阶层牺牲自己。我们看到的种种现象使我下定决心要当一个医生。但是要走这一条新选择的道路并不容易。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医学院不接受我。为了能被录取,我不得不日夜攻读一年,学习科学知识。

“但是后来战争结束了。不久我父亲死了。虽然他永不饶恕我,也不饶恕我母亲帮助过我,我们母子先是走进他的世界,后来又走出了他的世界。但是他毕竟是我的父亲,他没有给我招来麻烦。据我所知,我失踪的事一直没有被当局发现。父亲死后,给母亲留下了一份足够的收入。这一切的结果是我又回到欧洲,同母亲在巴黎定居下来。我们住的是一套旧公寓房,很大,正对着先贤祠,我开始认真学习医学。在医科学生中逐渐形成了一个团体。我们全都把医学当成一种宗教,我们给自己的团体起名叫理性学社。我们设想全世界的医生都团结起来,形成了一个科学的恪守职业道德的精英集团。在每一个国家里,在每一个政府中,我们都应该成为道德高尚的超人,我们要消灭一切蛊惑民心的政客集团、一切追逐私利的政客、一切反动和沙文主义。我们发表了一份宣言。我们在纳伊的一家电影院里举行公开集会。但是激进主义运动的成员们得到了风声,他们骂我们是法西斯分子,捣毁了电影院。我们在另一个地方又举行了一次集会。一群自称基督教青年民兵——天主教极端分子——的人也来参加。如果不是他们的面孔的话,他们的行为和那些激进主义分子如出一辙。他们竟然称我们为激进主义分子。这样一来,我们要让全世界乌托邦化的宏伟计划,便在两场扭打之中宣告破产了。留下来的是赔偿损失的巨额账单。我是‘理性学会’的秘书。轮到每个会员支付自己的一份赔偿金时,出现了极端不讲理性的情景。毫无疑问,我们这是咎由自取。哪怕是傻瓜,都能为建设一个更理智的世界制定出一套计划,只要十分钟,五分钟就够了。但是要指望人民理性地生活,无异于要求他们靠吞食鸦片过日子。”他向我转过脸来,“你想看我们的宣言吗,尼古拉斯?”

“非常想看。”

“我去拿,顺便也取些白兰地来。”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我立马有了单独与莉莉在一起的机会。但是我还没有想好怎样开口——即让她知道,我看不出为什么康奇斯不在,她还要继续假装相信——她就站起来了。

“咱们来回走走好吗?”

我走在她身边。她只比我矮一两英寸。她走得很慢,步伐很小,有点不自然,她眼望着大海,避开我的目光,现在似乎显得很羞涩。我环顾四周,听不到康奇斯的声音。

“你到这里来的时间长吗?”

“我在任何地方的时间都不长。”

她迅速看了我一眼,这一眼因为她的微笑而变得很温柔。我们已经绕过阳台的另一侧,进入寝室墙角投下的阴影里。

“接发球接得真漂亮,蒙哥马利小姐。”

“如果你打网球,我必须也打网球回击。”

“必须?”

“莫里斯一定叫你不要向我提问题。”

“得了吧。在他面前,不错。我是说,天啊,咱们都是英国人,不是吗?”

“这样互相之间就可以不讲礼貌是吗?”

“可以互相了解。”

“也许我们对互相了解的……兴趣程度并不一样。”她把目光投向黑夜。我有点恼火了。

“这件事你做得很有魅力。可是这玩的到底是什么把戏?”

“别。”她的声音有点尖厉,“这我真的不能容忍。”我猜出她为什么要把我带到阴影里来了,这样我就看不清她的脸。

“不能容忍什么?”

她转过脸来,望着我,用平静而又极为清晰的声音说:“于尔菲先生。”

这下可把我镇住了。

她走过去,站在阳台另一端的护墙边,眺望北边的中央山脊。海上的空气无精打采,在我们背后轻轻拂动着。

“请你给我披上衣服好吗?”

“我?”

“我的外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