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的城堡 第一章(第5/11页)

此后,在这之后,当瑞先生在昏暗中注视着蓉,抚摩她的身体,回味着刚刚体味过的惊诧。蓉说:

——求求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我做不到。蓉,茂米是我的儿子,我要抚养他,他要和我们生活在一起,所有人都得知道这件事。

蓉把头埋在枕头里,紧闭双眼。

——求你别告诉任何人我哭过。

由于他们之间有些事情,事实上他们之间有些事情必须保密或者隐瞒。人们很难理解他们所说的话,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人们就是绞尽脑汁也解释不了他们的某些做法。也许只能年复一年地问“为什么”。得到的惟一显而易见的结论,几乎毫无例外、可能毫无例外,就是说有一种东西存在于他们的行为方式里,可以说——很美好。就这样,人们都说,“瑞先生干得很体面”。或者说,“蓉也做得漂亮”。人们几乎什么都不懂,但至少他们知道一点。比如说:瑞先生每次出去,从来都不寄信回来,也没有一点消息,从来没有。但是,在他回来之前几天,毫无例外,都会寄给蓉一个小小的包裹。她打开包裹,里面有一件首饰。

没有一个字,连签名也没有:只有一件首饰。

如今,人们可以用一千种理由来解释这件事情,从最简单、最明了的开始:瑞先生请求蓉的原谅,他就像其他男人一样,只要把手伸向钱包就行了。瑞先生不是一般的男人,蓉也不是一般的女人。一种近似逻辑的解释更需要借助于想像,把那些走私来的、来路不明的、闪闪发光的钻石,深奥的象征意味,古老的传统和诗意的爱情故事联想在一起。不能简单地只注意到蓉从来都没有,从来没有炫耀过那些送来的首饰。她似乎没有太在意:她好像很费心思去保存那些盒子,定期拂尘,检查那些盒子是否放在原来供奉的位子上。后来,在她死后多年,还可以看见这些盒子,一个个堆放着,还在原来的地方,那样奇怪、空洞。要找出那些相应的首饰,花上几天、甚至几个礼拜,结果也会徒劳无获的。那些首饰永远、永远也不会被找到。总之,这个首饰的故事耐人寻味,但要一个结论性的说明,却永远也得不到。所以,会有这样的情景,当瑞先生回来的时候,人们会问:“首饰到了吗?”有人会回答:“好像到了,好像是五天前到的,放在一个绿盒子里。”于是人们会微笑着,心想:“瑞先生办得可真得体呀。”因为除了这些无关痛痒的话,人们没什么可说的。那是很得体。

这就是瑞先生和瑞太太。

他们这样怪异,谁知道是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把他们连接在一起。

事情就是这样。

瑞先生和瑞太太。

他们过日子。

直到有一天,伊丽莎白到来了。

——主祝福约伯,保佑他比以前更加有福:他拥有一万四千只羊、六千匹骆驼、一千对牛和一千对驴子。他还有七个儿子和七个女儿。第一个女儿起名为歌伦芭,第二个卡西亚,第三个费亚拉……

不是派克斯没有听明白那都是些什么名字。但有件事是很清楚的:那一刻不是停下来问的时候。因此他继续念着,用很单调的声音机械地念着,就像在同一个聋子讲话。

——……在那个王国里没有比约伯的女儿们更漂亮的女人了,约伯让她们同她们的兄弟们一样继承遗产。在这之后,约伯又活了一百四十年,他看到了自己的儿孙和重孙,他们四世同堂。

派克斯喘了一口气,声音里有一丝疲惫。

——后来约伯死了,寿终正寝。

派克斯待着没动。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最好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待一阵子。那样,如果再保持那个姿势,毫无疑问有点辛苦:趴在草地上,整个脸贴在一根锡管的口上。那根锡管,也是躺在地上(达勒教授后来评说是“不可原谅的幼稚表现”)。管子长五百六十五点八米,口径大约相当于一个牛奶咖啡杯。派克斯把脸紧压到那儿,只留下眼睛在外面:这样他就解决了读那本小书的问题。他一只手斜放在管子上,打开书到五百六十五页。用另一只手捂住没有被脸堵上的地方,脸的形状不能和管子完全吻合,管口上留有空隙。“这是很幼稚的方法”,上面提到过的达勒教授这样评论也不是没有理由。

过了一会儿,派克斯终于动了起来。他脸上印着管口形状的印痕,一条腿有点发麻。他有点吃力地站起来,把那本小书揣在口袋里,整理了一下灰白色的头发,自言自语了几句,然后顺着管子往前走。五百六十五点八米不是一个人一下子就能走到的,派克斯开始一路小跑。他尽量不假思索地向前跑,目光顺着管子,有时也看看自己的鞋子。青草在他脚下迅速向后退去,管子也像一梭子弹似的一溜烟地在移动,但当他抬起头来,面前的一切又不动了,似乎在向他狞笑。他已经知道一切都是相对的,最好还是看着地,看着管子,管子和鞋子:他有点心慌意乱。冷静些!派克斯停了下来。他站在那里:向后看是一百米管子;向前看是没有尽头的管子。冷静些!他又不假思索地向前走。周围全是傍晚的阳光。太阳落到了半山腰,每当这个时候,阳光都很温馨。夕阳下影子显得逶迤,这种气氛似乎蕴含着温情。或许这样说可以清楚一些,通常,傍晚使人容易做善事。相反,正午让人冲动,容易动杀机;或者发生更糟的事情,想杀人。甚至更糟,发觉自己有杀人的念头,抑或更糟,自己被别人杀死。这样。离管子尽头有两百米。派克斯一边走一边看着管子和前方。在管子的尽头,他的正前方,已经可以模糊地看到佩特瘦小的身影。如果他一直走、不假思索,可能就看不见佩特的身影,但他现在看到了。他又开始用那种奇特的方式小跑,似乎每跑一步都要甩掉一条腿。但那条腿,顽强的、无意识的腿,每一次在后面,轮到它向前跨去时,那姿态像是要挣脱另一条腿,但又没法挣脱,因为另一条也不会让步。似乎令人难以置信,但通过这种方式人们可以磨蹭上几公里路,如果他们愿意的话。派克斯,脚踏实地、一米又一米地向前挪。也差不了多少米了,离管子的尽头有二十米,十二米、八米、七米、三米、一米,到头了!派克斯停了下来,心怦怦直跳,呼吸急促。还好有阳光,周围都是傍晚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