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的城堡 第三章(第3/14页)

茂米。

他看见父亲坐在摇椅上,蓉进了屋子。没有声音,没有言语。在任何他人的脑子里,这个情景都可能随风飘散,在一瞬间永远地消失。但在他的头脑里,像一个脚印铭刻在那里,固定在那里,冻结了。茂米的思想非常奇怪。他有一种奇怪的天性,或许,他从远处认识生活。他的生活比一般人要强烈。他认识生活。他对生活如痴如醉。

大部分人看到的东西都一样。一个场景接着一个场景,像一场电影。茂米不一样。可能那些一连串经过他眼前的事情,一件接一件很有秩序,但忽然间有一件事情让他着迷:他停留在那了。那个影像留在他的头脑里。他停在那里,毫不在意其他事情飞逝而去。对于他来说,好像那些都是不存在的东西。世界离去,他,却被一种触目惊心的惊奇吸引,留在了后面。可以说,每一年,他们在桂尼芭的街上跑马,从第一家的房子到最后一家,大约有一千五百米,可能没有那么长。他们骑着马奔跑,几乎所有桂尼芭的男人都参加,每个人都骑着自己的马,从城市的一头到另一头,马匹在主要干道上奔跑,确切地说,那是桂尼芭惟一能称为街道的路。那一年,他们赛马,是为了比出谁能第一个到达最后一幢房子那里。每一年,每一年,必然会有一个人胜出,成为那一年的优胜者。就那样。必然,所有人都跑去看,在那个喧嚣、混乱、马儿的飞速奔跑之中,尘土和尖叫声混成一片。茂米也在场,然而他……他看见马匹起跑:他看到一瞬间,骑手和马匹乱成一片。他们缠绕在一起,就像是一个压紧的弹簧,准备竭尽全力弹射出去。在一堆没有次序、没有方向的拥挤人群里,热望的凝结、身体、面孔、马蹄,都在扬起的尘埃里。在四周的一片寂静之中,充斥着尖叫。忽然间,无缘无故的愤怒,在钟楼的钟声解放这一切之前,在驱除压在所有人身上的迟疑之前,打破等待的闸门,放开这个疯狂的人群,任他们奔跑。然后,他们出发了(但是茂米的目光留在了那里),就在一切开始前的一瞬间。他们转过脸,一千张面孔,目随着男人们和马匹的飞驰。所有人一起转动他们的目光,但差一个人的目光——因为茂米的目光固定在出发的一点上,在众多的目光之中,他的目光像一道斜视单单转向了奔跑马匹的后面。在他眼里、心里以及神经上,还是停留在那一瞬。他继续看着那堆尘埃、周围的尖叫声、人们的面孔、激动不安的动物、各种各样的气味,精疲力竭地等待那一刻。仅仅对于他,那一瞬间变成了无限,停放在他心灵深处的一幅画,头脑拍下的照片,妖术和魔法。那些人在奔跑,直到尽头,获胜者赢得大家的一片欢呼声,但是,所有这些茂米都没有看见。他永远地错过了这场比赛。他中邪一样地停留在出发的地方。后来,可能是巨大的喧嚣声唤醒了他,忽然间,那起跑的一瞬间在他眼前粉碎,他又回到现实中,慢慢地把目光转向那个人们边跑边叫喊的终点,叫喊,开始可能因为激动,后来,可能是因为叫喊而叫喊。他缓缓地转过目光,同其他人一起,重新登上了世界这辆马车。他已经准备好到下一站。

事实上,他一下子惊呆了。他对惊奇毫无防备。有些事情,任何人都可以很心平气和地观看,可能他们也会有点感动,也可能会停下来一会儿,但毕竟是件普通的事情。但是对于茂米来说,普通的事情也像奇迹,像魔法一样出现,成为幻觉。这可能会是马匹开始奔跑,也可能仅仅是一阵风忽然掠过,某个人脸上的笑意,一只盘子的金边,或者一种虚无。或者是父亲坐在摇椅上,蓉缓缓地转身,走进屋里去。

生命摇晃了一下,惊异又一次占据了他。

结果是,茂米对这世界有自己的感受力,可以说是间歇性的。一连串凝固的画面,神奇地,一段段遗失的、忽视了的事情,永远都无法抵达他的眼睛。一种切分似的感受力。其他人意识到将来要发生的事情,而他搜集那些过去的画面,仅仅如此。

——茂米疯了吗?

其他小男孩问。

——只有他自己知道。

瑞先生回答说。

事实上,他看到了,听到了,触摸到了那么多东西……就像是我们心里藏着一个年迈的叙述者,他时时刻刻在讲述着一个无穷无尽的故事,那里面有无数细节。他不停地讲述,那就是生活。那个在茂米身体里面的讲述者或许什么地方出毛病了,或许存在的痛苦使他很疲惫,因此他只能讲述断断续续的故事。在故事与故事之间,是沉寂。一个不知道被什么伤痛折磨的讲述者,或许他被别人恶毒地伤害了,或许他惊异地发现可恶的背叛把自己毁了。也许是讲述的那些美好的东西,一点一点地淹没了他。那种惊异把他的话堵在嗓子眼里。在他的沉默里,积累着情感,茂米头脑里的黑洞在休息。没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