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小说(第6/25页)
深夜,我会坐在窗前读书。有时,一个家乡的朋友会给我邮三到四美元,让我在旧书店给他买图书馆里借不到的书。他会给我各种各样的书名——比如《纯粹理性批判》或者《第三工具》[7],以及像是马克思、斯特雷奇[8]或者乔治·桑[9]的作品。现在,他必须待在故乡帮衬家里,因为他的爸爸失业了。他本来能弄到办公室文员之类的工作,但却到汽车修理厂去当了修理工,因为修理工的工资更高,而且,躺在汽车下面,脊背触地,他就有机会深刻思考、拟定自己的计划。在给他寄书之前,我会自己先把那些书研习一番。尽管我们简要讨论过其中的许多内容,但有时仍会有一两处地方引出一大堆我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来。
那样的一些句子,时常使我感到焦虑,于是,我会凝望窗外很久。现在想来好像是有些奇怪:我独自站在那里,而那个男人则在另一边的屋子里沉睡,我不知道也不关心他的任何事。夜里的庭廊很黑,望着它和下面一楼屋顶上的积雪,就像是望着一个永不会醒来的无声深渊。
而后春天便渐渐来临了。我无法理解,为什么我对事物开始转变的方式会这么后知后觉,春风和煦,日光渐强,点亮了这庭廊以及周围所有的房间。薄薄的、煤灰色的残雪渐渐消融,午时的天空蔚蓝明亮,我注意到自己可以穿线衫来代替外套了。每天早晨,对面建筑物的外墙上阳光明媚,屋外的声音开始变得清朗,那些声音干扰了正在阅读的我。不过,我正忙于手头的工作以及上课,闲暇时读的那些书也使我整天苦思冥想,无暇他顾。直到一天早晨,我发现大楼的暖气停了,便站起身来,从开着的窗户向外望去,才觉察到世界已经发生了的巨大的改变。说来奇怪,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第一次看清楚了那个红头发的男人。
他就跟我一样站着,双手放在窗台上看着窗外。朝阳照耀在他的脸上,我对他的这般接近,以及我能看他看得这么清楚感到吃惊。他的头发又红又粗,从前额那里突出来,在阳光底下闪闪发亮。他的嘴巴没有棱角,蓝色睡衣下的双肩挺拔壮实。他的眼袋稍微下垂,不知何故,这倒显出一种智慧和沉思。当我看着他的时候,他进去了那么一小会儿,然后带了一对盆栽植物回来,把它们安置在照着阳光的窗台上。我们之间的距离是那么近,以至于当他小心整理植物的根茎与土壤时,我能够看清他整洁粗短的双手,在小心地触碰着根茎与土壤。他一遍遍地哼着三个音符——这一小段旋律显然比整首曲子更能表达他的好心情。他的这些举动使我觉得愿意整个早晨都站在那儿看他。过了一会儿,他再次抬头看了看天,深吸一口气,然后又走了进去。
天气愈暖,变化愈多。我们这庭廊一圈的所有人,都开始拉开窗帘,好让空气进到狭小的屋子里,并且还把床移到靠近窗户的位置。当你能看到人们睡觉、穿衣和吃饭的时候,即使你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也会以为自己了解他们了。除了那红头发男人,我又开始偶尔关注其他的人。
有个大提琴手,她的房间在我右斜对面,一对年轻夫妇住在她楼上。因为我在窗边的时候很多,便不由自主地关注了他们身上发生的差不多所有事情。我知道,那对年轻夫妇很快就会有小宝宝了,虽然那妻子看起来并不怎么健康,但他们还是十分高兴。我也知道大提琴手生活的起起落落。
晚上不读书时,我会给家乡的朋友写信,或者记录下偶然钻进我脑袋里的各种想法——打字机是在我离开家乡去纽约的时候他给我的(他知道我在学校里得敲打出作业来)。我记录的想法一点也不重要——仅仅是觉得还是把这些东西从脑袋里面赶出来比较好。纸上会有很多的X标记,大约还会有少许这样的句子:“法西斯主义和战争不可能长存,因为它们制造死亡,而制造死亡是世上唯一的罪孽”;或者,“这不对啊,坐我旁边的那个经济学系的男生,在这整个冬天里,肯定是在他的线衣下面加报纸了吧,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外套”;又或者,“我所知而又能一贯坚信的事情是什么?”当我像这样坐着写东西的时候,就常常能看到住在我对面的那个男人,然后,也不知怎么搞的,他就跳进了我的想象之中——就好像他知道我那些头疼事儿的答案似的。他看上去是那么冷静和自信,当庭廊里渐次出现找我们麻烦的事时,我不禁会觉得,他就是那个有能力解决麻烦的人。
大提琴手的练习惹恼了每一个人,尤其是那个刚好住在她楼上的年轻孕妇。那孕妇非常紧张,看起来好像特别难受。她身体臃肿,面容瘦削,娇小的双手纤细得好像麻雀的爪子。她那马尾巴的发型使她看上去好像是个孩子。当琴声特别大时,她会向大提琴手的房间探下身去,带着恼怒的表情,好像会大声叫嚷,让大提琴手能够停下来一会儿似的。她的丈夫看起来就跟她一样年轻——你可以说他们很幸福。他们的床离窗子很近,夫妇俩常常盘腿坐[10]在床上,面对着面说说笑笑。有次他们那样坐着吃橘子,橘皮就甩到窗户外面。风把一点点橘子皮刮进大提琴手的房间,她冲他们尖叫,以警告其他每一个人不要随便乱扔垃圾。楼上的年轻男人笑了,声音很大,故意让那个大提琴手能够听到他的笑声;他妻子则放下吃了一半的橘子,不再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