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拆解
说来不易。想当初,她花了整整两天的时间才弄清楚该如何手抓脚蹬地爬进那个后房檐下缺了几块封檐板、看上去绝对不可能爬进去的狭小窟窿里;然而现在,她只需要半分钟就可以爬进去:虽然有一点危险,但她只需几个精准、矫捷的动作就可以纵身跃上那个罩着黑色帆布的柴垛,用手抓住排水管的铁箍,将左脚伸进洞口并稍稍向旁边滑一下,然后把脑袋猛地向前一伸,就钻进了曾几何时鸽子栖居的阁楼里,在这个她自己的帝国里,这里的每个秘密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在这里她不用担心哥哥会突如其来、莫名其妙地袭击她,她一直十分小心谨慎,唯恐离家太久会引起母亲或姐姐们的怀疑,她们一旦发现她的秘密,肯定会毫不留情地命令她出来,那样一来,无论她怎么努力都将是徒劳的。但是,现在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她脱掉湿透了的厚绒衣,整了整套在身上的那件她最喜欢的粉红色白领上衣,坐到自己的“窗户”前,闭上眼睛,浑身瑟瑟发抖,做出随时跳跃的准备,默默地聆听雨水击打屋瓦的噼啪声。她母亲睡在下面的房屋里,姐姐们今天没有回家吃午饭,这样一来,她可以肯定她们下午不会来找她,除非商尼会来,没有人知道那小子的行踪,所以他总会出人意料地突然现身,像是在农舍里搜查某个潜伏的秘密,试图揭示它的——只能采用出其不意的偷袭方式才可能揭示的——答案。事实上,她完全没有理由真正地担心,因为从来就没有人来找过她;甚至,他们会严厉地命令她必须离他们远一些,尤其是当家里来了客人时(这种情况经常发生)。她来到了一片无人区,因为在这里她无法履行任何一道命令:既不能离门口太近,同样也不能溜达得太远,因为她知道他们随时可能会传唤她(比如: “快去买一瓶葡萄酒回来!”或者: “闺女,去给我买三包香烟回来,科舒特牌的,你不会忘吧?”)。但是,假如她有一次疏忽大意,他们就会永远不再让她进屋里了。因为她之所以能够留下来住,只因为她能够干这些杂活;自从她“经过双方的协商”被从市立特种教育学校送回到家里后,她妈妈就把她关在厨房里干家务活,由于害怕遭到责备,她将手里的瓷盘掉到了地板上摔得粉碎,搪瓷锅被磕掉了瓷,墙角里有蜘蛛网没清扫干净,汤烧得太淡没有滋味,青椒炖肉味道太咸,最终搞得她连最简单的任务都难以完成,结果可想而知,她被从厨房里赶了出去。从那开始,每天她都是在紧张的等待中度过的,躲在谷仓背后,蜷缩在房子的角落或屋檐下边,因为从那里她可以看到厨房门,而从厨房里面看不到她,只要他们开口叫她,她立即能出现在他们面前。在持续不断的观察中,她的感觉系统很快就紧张得濒于崩溃:她的注意力只集中在厨房门上,然而过度的警醒和焦虑使她感到头痛欲裂;她同时能注意到门上的所有细节,门上方那两块脏玻璃和用图钉固定在窗玻璃上的钩编窗帘,下面四溅的泥沙,门把手向下耷拉着,总之,她注意到造型、色彩、线条和触目惊心的纹理网络,她甚至能以独特的方式准确地感觉到厨房门在被细碎分割的时间内所呈现出的各种不同状态,每时每刻都在预示着不同程度的危险性与可能性。然而,当静止突然结束,当周遭的一切开始有节律地运动:房子的墙壁从她身边跑过,窗户弯成弧线并且改变了位置,猪圈和孤寂的花园从她的左侧滑过,头上的天空压得很低,大地在她脚下飞快地移动,她并没有看到厨房门打开,母亲或姐姐就如从天降般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就在她垂下眼皮前的那个短暂的瞬间,她能够确定无疑地辨认出她们,从那一刻开始,她们的身影就充满了这个塞满东西的逼仄空间,她闭着眼睛都能够感觉到她们的存在,自己就在她们跟前,在她们之下,甚至她还知道,她一旦抬头仰视她们,眼前的画面可能就会破碎,由于她们有着令人难以忍受的高高在上的特权,因而她们的视觉影像很可能就会一触引爆。嗡鸣的寂静领域只到一动不动的厨房门为止,她一旦推开厨房门,就不得不从刺耳的噪声中辨识出母亲或姐姐们的厉声喝令(“这小东西会让我心脏病发作!你在这里乱跑什么?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任何东西!马上回去自己玩吧!”),呵斥声迅速远去,消失;与此同时,她跑回到谷仓后或屋檐下,在那里感到如释重负,这阵风暴虽然过去了,但随时又可能重新开始。当然,对她来说没有游戏可言,并不是她手头没有娃娃、童话书或玻璃球之类——假如某个陌生人出现在庭院,或家人从屋内向她投来监督性的一瞥——可以让她假装在玩游戏的玩具,但由于时刻准备着接受召唤,使得她根本不敢玩游戏,已经又有很长时间了,她不能沉浸于任何种类的游戏之中。不仅由于她玩这些玩具的时间长短取决于她哥哥喜怒无常的情绪——他对此做出了严格的规定,另外还因为她是出于义务和自卫的目的才玩这些游戏,为的是符合她妈妈和姐姐们的期望,她清楚地知道,她们宁愿忍受她玩那类“不适合她这个年龄的孩子玩的游戏”,也不愿意日复一日羞耻地感到(“如果他们可能感到的话”)“我们的一举一动都遭到病态的监视”。只有在这里,在曾经的鸽子窝里,她才会有安全感;她在这里玩游戏,这里既没有“能让人走进来的”门(她父亲把门给封死了,作为某项在遥远过去制订的、早已变得含糊不清、永远不可能实行的计划的第一步),也没有“能让人向内偷窥”的窗户,鸽子窝里的“窗户”是她用图钉钉在顶板上的两张从报纸上剪下的彩色照片,为了“让风景变得漂亮”:一张照片是海滨落日,另一张是站在雪山背景下的一头麋鹿……当然,一切全都结束了!几股穿堂风吹进阁楼,她打了一个冷战。她摸了一下厚绒衣,可还没有晾干,她宁可将阁楼里最值钱的一样宝贝——她从堆在后厨房内的破烂里找到的一块钩编窗帘披到肩上,也不愿下到屋里唤醒母亲,让母亲帮她找一件干衣服。她不相信自己竟这么样的大胆,即使就在一天之前,她都觉得不可想象:假如她是在昨天被雨淋湿,肯定会立即去换衣服,因为她知道,她一旦生病,就不得不卧病在床,那么她就必须强忍住泪水,因为她妈妈和姐姐们忍受不了听她哭泣。然而,大概就在昨天早晨她突然意识到(那种感觉就像发生了一次大爆炸,并没有任何的东西坍塌,恰恰相反,有什么东西拔地而起),对她来说,有一种“建立于诱人的尊严基础上的信念”使她能够平和地坠入梦乡。早在几天之前她就注意到,在她哥哥身上发生了什么:他拿勺子的动作跟以往不同,关门的方式也发生了改变,他常在她旁边的小铁床上突然惊醒,白天会若有所思地想什么事情出神。昨天早饭之后,他到谷仓后面找到她,既没有揪着她的头发把她拽起来,也没有——以更糟糕的方式——默默地站在她背后直到她紧张得忍不住哭泣,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巴拉顿湖牌华夫巧克力饼干塞到她的手心里。小艾什蒂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即便在下午商尼跟她分享了“世界上有史以来最奇妙的秘密”后,她还是在心里偷偷地嘀咕。她并不是不相信哥哥说的话,对此她从来都没敢怀疑过,让她觉得难以置信、无法解释的是:商尼怎么偏偏选中了她?怎么偏偏向她这个“完全不可靠的人”求助?但是,“但愿这不是一个新陷阱”的希望最终还是战胜了“这又是一个新陷阱”的焦虑;因此,就在最终了解了真相之前,甚至恰恰由于无法了解任何的真相,小艾什蒂——毫无条件地以闪电般的速度——同意了一切。当然也不可能有别的结果,因为商尼会不择手段地迫使她说“是”,不过他现在没有必要这么做,因为:由于他将自己关于摇钱树的设想透露给了妹妹,所以一下子赢得了小艾什蒂无限的信任。后来,当商尼“终于”说完了,他盯着妹妹“捂在手心里的”脸,观察自己的话到底产生了什么样的效果;这时候,由于突如其来的快乐,她差一点就放声哭出来,然而出于苦涩的经验,她知道自己不能在哥哥面前这样做。她慌忙将她自复活节以来苦心积攒的财产递给了哥哥,为了让他去做“肯定会成功的试验”;她从登门造访的客人们那里两福林两福林攒下来的零花钱,本来就是打算给商尼的,现在她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这个秘密她隐藏了好几个月,并为了能够留下这笔积蓄而不得不撒谎……然而,她哥哥对此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好奇,不管怎么说,她为自己终于能够参加他的秘密冒险而感到高兴,因此她内心的慌乱也转眼烟消云散。然而她无法解释的是,他为什么给予她这样危险的信任?特别是,他为什么要冒受挫的风险?想来,他不会真的认为他妹妹也笃信“勇敢、坚韧与胜利”的信条。而且:她并没有忘记他的所有伤害和粗暴,在所有残酷无情的深处都隐伏的缘由。因为有的时候,在她生病的时候,商尼不但允许她睡到他的小床上,甚至还忍受她对他的拥抱,她就这样搂着商尼入睡。几年前在她父亲的葬礼上,她明白了什么是死亡,死亡是“让人跻身于天使们中间的唯一途径”,不仅仅出于上帝的意志,而且还可以进行选择;她决心要弄清楚怎么才能选择,当时也是她哥哥给了她启蒙。没有她的哥哥,她一个人什么都做不了,她需要他告诉自己具体应该怎么做,即便她能想出“用老鼠药”的主意。昨天清晨,她醒来之后,终于克服了恐惧心理,决定不再等待,她感到自己并不只是想象,而是想真正地感觉到升入空中,一股狂飙将她席卷,扶摇直上,离大地越来越远,房屋、树木、田野、运河、下面的整个世界都萎缩成一团,这时她已经站在了天堂的门口,在熊熊的火焰中跻身于活生生的天使们中间——这时候,商尼用他摇钱树的秘密计划把她从那既魔幻又可怕的飞行中拽了回来,之后在黄昏时分,他们一起——两个人一起!——出发,去到运河岸边;哥哥肩扛铁锹,高兴地吹着口哨,她跟在哥哥身后,保持几步之遥,兴奋地将包在手帕里的财产紧紧抱在肚子上。商尼十分专业地、一声不吭地在河岸边挖坑,不仅没有将她赶走,而且还允许她把钱放在坑底。他一本正经地让她把钱放到坑里,嘱咐她每天要给“钱种子”浇两遍水,上午一次,晚上一次,水要浇足(“否则会干掉的!”),然后送她回家,要她一小时后“准时”拎着喷壶回来,在此之前他会念一些“魔咒”——他要一个人念!小艾什蒂十分热心地完成了哥哥交给她的任务,那天晚上她睡得惊惶不安;睡梦中被疯狗追逐,但是天亮之后,她看到屋外大雨瓢泼,一切都笼罩在祥和的迷蒙之中。她首先直奔运河岸边,保险起见,先去认真地给那些被施过了魔法的种子浇水,说不定这些雨水都不能满足它们的需要。午饭的时候,为了不吵醒熟睡的母亲(她割了整整一夜的干草),小艾什蒂伏在商尼的耳边小声告诉他: “还没有发芽,现在还什么都没有长出来……”商尼告诉她:新芽至少三天,一般要四天才能从地里冒出来。三天内是不可能长出来的,当然,“条件是花床能得到足够的水分……”他不耐烦地继续说,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没有必要整天都蹲在那里……那样没有好处……你早上和晚上各看一次就足够了。照我说的这样。你听没听懂我说的话,小笨蛋?”他冲她咧嘴笑了一下,急急忙忙离开了家,小艾什蒂决定留在家里,直到晚上都待在阁楼上(除非她有事必须出去)。“肯定会发芽的!”不知多少次,她闭上眼睛,看到从地里“冒出嫩芽”,树冠越长越浓密,很快,黄金的树枝被重量压弯,她每天挎着断了提手的小篮子——天灵开地灵开!——去捡钱币,拎回家倒在桌子上!……他们俩会成为万人瞩目的明星!从那天开始,他们将在干净的房间里睡觉,睡在大床上,盖着厚厚的羽绒被;他们除了每天早上要去运河边捡回满满一篮钱币之外,再不会有别的事情要做,剩下的只有跳舞,一杯接一杯地喝热可可,天使们也会前来做客,围坐在厨房内的餐桌周围,全班人马……她皱了皱眉头(“等一下!”),身子前躬后仰地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