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4页)

麦克费尔医生叹了口气,向上看了一下,就像是一个刚从水中爬出来的人一样,战栗了一下。“那位遇险的人名字叫法纳比,”他说,“威尔·法纳比。”

“威尔·法纳比,”苏茜拉重复道,“嗯,我去看看可以为他做点什么。” 于是她转身走开了。

麦克费尔医生目送她离开后,向后仰靠着椅子闭上了眼睛。他想到了他的儿子,他的妻子——杜加德像是一束熊熊燃烧的明亮火炬突然被熄灭了,拉克西米则病入膏肓不久于人世。无常和无法预知的变化组成了人生,所有的美丽、恐惧和荒诞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以人类命运也无法解释而同时又具有上天意旨的模样。“可怜的女孩。”他自言自语道,他清楚地记得当他把杜加德的噩耗告诉苏茜拉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可怜的女孩!”那时,也是这篇在《真菌学评论》上刊登的有关产生幻觉蘑菇的文章发表的时候。这是另一件发生在上天安排的模式里不相关的事情。一首老拉贾古怪的诗歌此时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造化万端,致敬凡此种种,

无动于衷

其间冲突不谐

为了一种善,超越了好坏的善

为了一种存在,永恒于短暂无常中

其衰减耗散,比天堂中的上帝更加永恒 

门嘎吱的响了一下,随后威尔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和衣裙窸窣的声音。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肩上,同时他听到一个低沉并悦耳的女声问他感觉怎么样。

“我感觉很糟糕。”他回答道,却没有睁开眼睛。

他的语气中并没有自怜自艾,也没有恳求同情——只是像一位苦修的斯多葛派人物,最终厌倦了长期不动声色的闹剧,愤恨地将内心的真实想法表达出来。

“我感觉很糟糕。”

那只手又触碰了一下他。“我是苏茜拉·麦克费尔,”这个声音告诉他,“玛莉·沙拉金妮的妈妈。”

威尔勉强地把头转过来,睁开了眼睛。一个成年版的、肤色更暗的玛莉·沙拉金妮正坐在他的床旁边,向他微笑,充满了友善的关怀。向她回以微笑需要做出太多的努力,所以他满足于对她说声“你好”,然后向上拉了一下床单就又闭上了眼睛。

苏茜拉默默地看着他——骨瘦如柴的肩膀,清晰可见的胸廓肋骨,典型北欧人的苍白皮肤,以她——帕拉岛居民的眼光看来,这肤色显得虚弱和不堪一击。再看看他被太阳晒伤的脸,五官分明,就像是一座只适合远观的雕塑品——俊秀而又敏感。是他的颤抖,而不是这张裸露的脸,让她不禁想到一个被剥了皮并被独自撇下承受痛苦的人。

“我听说你来自英格兰。”她隔了半天才开口说道。

“我不在乎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威尔暴躁地咕哝道,“也不在乎将要去哪儿。不过是,从地狱到地狱而已。”

“战争刚过,我就到了英格兰,”她接着说,“当时还是个学生。”

他试图不听她讲话,但是耳朵不像眼睛有眼皮,根本不可能屏蔽这闯入的声音。

“我们心理学班上有个女孩,”声音在继续,“她的父母住在威尔斯。她邀请我暑假一开始就去那里和他们待上一个月。你知道有三口泉水的威尔斯小城吧?”

他当然知道威尔斯。她为什么用这些愚蠢的回忆在这里烦扰自己呢?

“我那时喜欢在水边散步,”苏茜拉说,“看运河对面的大教堂,”——这时她想到,当她看大教堂的时候,杜加德在海滩边的棕榈树下,给她上了攀岩第一课。“你身上系着绳索,是非常安全的,不可能掉下来……”不可能掉下来,她苦涩地重复道——然后她想起,此时此地,还有任务要完成,她又看了一下这张像被剥了皮一样英俊的脸,想起来这儿还有一个疼痛的人需要她。“大教堂多么漂亮”,她接着说道,“多么宏伟宁静!”

声音,对于威尔·法纳比来说,变得越来越悦耳,并且不可思议地更加遥远。这也可能是为什么他不再厌恶其侵扰的原因。

“如此非凡的平静。香提,香提,香提。传递理解的宁静。”

现在,声音几乎变得如唱诵一般了——似乎来自于另外某个世界的唱诵。

“我可以闭上眼睛,”她继续念诵道,“可以闭上眼睛并把全部景色看得很清晰。可以看到教堂——它宏伟壮观,比在主教宫殿旁边的参天大树还要高得多。可以看到绿草、水,还有照在石头上的金色阳光,投射在扶壁之间斜斜的长影。听啊!我可以听见钟声,钟声和寒鸦的声音,在塔里的寒鸦——你可以听见寒鸦的叫声吗?”

是的,他可以听到寒鸦的声音,同他现在听到窗外树上那些鹦鹉的叫声几乎一样清晰。他在此地,同时他又在彼地——此地即是在赤道附近地区这间黑暗、闷热的房间里,彼地是在门迪普斯边上凉爽山谷的室外,寒鸦在大教堂的塔楼顶上鸣叫,教堂钟声远播,渐远渐弱消失在绿色的沉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