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
一
我和另外一个麻风病人小心翼翼地爬到了墙脚下。我们抬起头来往高处仰望,竟看不到墙冠。这墙直挺挺地、平整地耸立着,把苍穹劈成两半。靠我们这一边,天是褐黑色的,而在天际的地平线处,却是一片暗蓝,真叫人分辨不清黑沉沉的大地和苍穹的分界线在哪里。黑沉沉的夜被大地和苍穹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它在呻吟,声音喑哑而沉重;它每呼吸一次,都要从自己的胸腹内喷出锐利灼热的砂子,那砂粒撒落在我们身上已经溃烂的地方,真叫人疼痛难熬。
“我们来试试,翻墙爬过去。”那麻风病人对我说。他说话时带着难听的鼻音,而且和我一样,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臭气。
说罢他就让我爬到他背上去,我站在他背上,可墙仍然那么高。墙不但把天空、也把大地一截两半。这墙恰如一条吃得饱饱的、肥大的蛇,降入深渊,登上高山;而蛇头和蛇尾则隐没在地平线的两端。
“那么我们就来把这堵墙推倒吧!”麻风病人又提议说。
“好,推倒它!”我同意。
我们就拼命用自己的胸膛去冲撞这堵墙。我们伤口淌出的鲜血把这堵墙染得通红,但墙却依然默默地耸立着,岿然不动。于是,我们绝望了。
“杀了我们得啦!杀了我们得啦!”我们绝望地一边哀号着,一边爬着。但周围所有的人都带着嫌恶的神情转过身去,离开我们。我们看到的只是他们的背脊,因为嫌恶已极而不停地颤抖着的背脊。
就这样,我们爬到了一个饿汉的身边。这饿汉靠着一块花岗石坐着。他的肩胛骨,尖得像两把刀,使人觉得连花岗石都被这两把刀戳痛了。他已经全身无肉,一动弹,骨骼就咯吱咯吱地发响,干瘪的皮肤就发出沙沙的响声。他的下颌耷拉着,从他黑洞洞的嘴里发出干巴巴的、嘶哑的声音:
“我——饿——啊!”
我们大笑起来,更快地往前爬去,一直爬到碰见四个正在跳舞的人才停下来。这四个人一会儿拥到一起,一会儿又分散开来,互相拥抱着,旋转着;他们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没有一点血色,显得十分痛苦。其中有一个人因为不停地跳舞,累得哭了起来。他央求停停,但另外一个不答应,走过去默默地抱住他,旋转起来。于是,他又重新忽而同别人拥在一起,忽而又同别人分开;他每迈一个舞步都要淌出一滴大大的、浑浊的泪珠。
“我想跳舞。”我的同伴用难听的鼻音说。但我把他拉开了,又向前爬去。
在我们面前又出现了那堵墙。墙根下蹲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每隔一定的时间就用前额撞一次墙。渐渐地,他终于失去了知觉,倒在地上。这时候,另外一个人神态严肃地审视着他,用手摸摸他的脑袋,然后又摸摸那墙,等到他恢复知觉、清醒过来后,就说:
“还得撞,现在已经剩下不多了。”
麻风病人笑了起来。
“这是两个傻瓜蛋,”他高兴地鼓起腮帮说,“真是傻瓜蛋。他们以为那边有光明。其实那边也是一样的黑暗,同样有麻风病人在爬,在呼求:‘杀了我们得啦!’”
“那么,老头子呢?”我问道。
“哼,老头子又怎样?”麻风病人反驳说,“那老头子又蠢又瞎,而且什么也听不见。有谁见到过他在墙上挖的那个小窟窿?你看到了?我看到了?”
我火了,朝他那长满病疱的头颅上狠狠地打了一下,大声嚷道:
“那么你自己爬来爬去,为的什么?”
他哭了。我们两个人都哭了。我们一边继续朝前爬,一边呼求着:
“杀了我们得啦!杀了我们得啦!”
但是,人们都颤抖着转过身去,谁也不肯动手把我们杀死。他们把好看的人、健康的人都杀了,但却害怕碰着我们。这些个卑鄙下流的东西!
二
我们是没有时间的,也没有昨天、今天和明天。夜从来也没有离开过我们。这黑沉沉的夜,竟也不到山背后去歇息歇息,以便精力充沛地、宁静地、黑得发亮地回来。因此它始终是倦怠的,令人窒息的,阴森森的。这夜可真是凶恶。它一听到我们的哀号和呻吟,看到我们在溃烂、痛苦和愤怒,就感到不能容忍。于是,它那黑乎乎的、默然起伏着的胸脯就因为暴怒而猛烈地摇晃起来。它变得像一头失去理智的困兽,朝着我们怒吼、狂叫,睁开眼睛怒视着我们,那恶狠狠的冒出火来的目光,把黑洞洞的无底深渊、傲慢地岿然不动的墙以及一小撮战战栗栗的可怜人照得通亮。人把墙视作朋友,紧紧地贴到它身上,把它当作靠山,求它保护自己;可是这墙却一直是我们的仇敌,一直是。我们的胆怯和畏缩使夜感到愤懑,它摇晃着阴沉沉的、斑污的大肚子,令人毛骨悚然地狞笑起来,苍老、荒秃的群山纷纷应和着这恶毒的笑声。幸灾乐祸的墙也欢乐地高声附和着夜的笑声,恶作剧般地向我们摔砖头取乐。砖头砸破了我们的头,打伤了我们的身体。它们,这些庞然大物,就这样此呼彼应、取乐自娱,那风还吹起野蛮的曲调,为它们伴奏。而我们呢,只好匍伏在地上,惊恐万状地谛听着地心深处那个巨大的东西怎样辗转翻滚,发出喑哑的怒吼,撞击着地心,要求把它释放出来、让它自由。这时,我们大家都祈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