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你(第2/8页)
“那是因为你,”帕特总是这样告诉自己,“因为你,我的母亲。”
玛丽·海史密斯,美国得克萨斯州沃斯堡市的一名时尚插画师,瘦削,极聪明,不算美,懂打扮,爱交际,用烟嘴抽烟,据说面相“比菲茨杰拉德夫人泽尔达更像狐狸”。在任何派对中,她都不曾失去过那种叫人过目不忘的天分。帕特的诞生纯属意外,因为同为商业艺术家的父母当时并不愿意让孩子打乱事业的节奏,加剧本来已经开始激化的家庭矛盾。为此,玛丽甚至屡次拿松节油充当堕胎药。不幸的是,堕胎未果,父母甚至赶在帕特出生前九天就办妥了离婚手续(1921年);更不幸的是,帕特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个不受欢迎的孩子,童年有一半时间在外祖父家寄人篱下,另一半时间跟着玛丽“嫁”给了另一位商业艺术家斯坦利·海史密斯。多年以后,帕特最尴尬的一件事,就是听玛丽讲那个冷笑话:“真滑稽,如今你长大了,怎么居然还会喜欢闻松节油的味道?”
这故事其实了无新意。尤其,对于像帕特那样从小就把自己封闭在书桌前、九岁就熟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卡尔·门林格尔的《人类心灵》(一部研究人类病态行为的科普论文集)、十三岁就在卧室里挂上两把交叉的军刀的女孩子来说,这样的童年际遇几乎必然通往一种俗套的规定情境——代入其中的,则必然是一个外壳坚硬内心脆弱的少女。
继父待帕特并不比别的继父更差,正如表面看来,帕特的童年——就物质条件而言——也不比别人的童年更糟糕,她甚至有条件到纽约的贵族女子学校——巴纳德学院上学,这其实是略微超出她生母与继父的实际经济状况的。掏空玛丽钱袋的是她的信念:帕特是天才,她一定会让我骄傲。可她不知道,她的天才女儿每晚都在做同样的梦——一群医生和护士瞪大眼睛盯着她看,眼里全是惊奇和恐惧;她的无处宣泄的恨意全莫名地集中在继父身上,她想杀了他!好吧,精神分析学者会告诉你一堆绕口令:她想杀了他,因为他是入侵者,因为她以为他赶走了生父,霸占了母亲本应给予她的关注。
翻阅这些材料时,我总有一种生怕被海史密斯强大的虚构能力绕进去的恐惧。正如她的同居女友们,总是会暗自嘀咕,她和她母亲那种爱恨交缠、搬到任何舞台上都显得过分激烈的关系,究竟有多少出自帕特的臆想。究竟为什么,母女俩的通信里总是充斥着时而热烈时而暴烈的句子;为什么,帕特十九岁那年郑重其事地写下“我与母亲成婚,从此不嫁别人”,却又那么喜欢向朋友描述玛丽如何干涉她的写作、如何举起一把衣架威胁她,而这些细节又统统死无对证;究竟是为什么,帕特大半辈子在欧洲游荡,原因之一居然是想避开跟母亲过多的接触。甚至,有一回,她的朋友亲眼见到帕特一听说玛丽突然千里“奔袭”、要带个“惊喜”来给她时,竟会恐惧得昏死过去。
还有一次,玛丽和帕特住在一起,帕特在楼上写作,两位法国记者闯进门来。按后来帕特的说法,玛丽至少用了五分钟时间试图说服客人,她就是帕特本人。他们为了取悦她,甚至给她拍照。“如果我重提旧事,”帕特控诉道,“我的母亲就会先抵赖,然后……然后她会说她是在开玩笑……我想只有心理医生能解释这事还有另一种含义。”
另一种含义?指身份迷惑,还是情感错位?无论如何,根据这些材料的表象,我们推论《盐的代价》里的卡罗尔或多或少承载着玛丽的投影,不能算离谱的猜想。否则,怎么解释那相似的年龄差距,相似的交织着截然相反感情(既崇拜又抗拒,既百般依恋又极度憎厌)的关系?特芮丝和卡罗尔一路争吵,她们的互相敌视似乎比缠绵的机会更多,而且这种敌视神奇地杂糅着恋人龌龊与长幼分歧。冗长的吵架间歇,短暂的甜蜜时分,当特芮丝与卡罗尔“目光交汇”时,她们是在充当帕特和玛丽之间的灵媒吗?
二
我是玛丽。你是帕特。
美国西蒙舒斯特出版社的大牌编辑拉里·阿什米德永远不会忘记,他在六十年代末电话约见帕特时,对方劈头便是一句:“记住,别指望会有什么罗曼司。”
“当然不会,”阿什米德镇定地回答,“我们只是头一次见面。”
会面现场并不尴尬,她健谈与擅饮的程度成正比。她用那种毫无挑逗感的语调讲她的法国走私经历:由于法国人嗜吃蜗牛,所以据说有条规定是不准携带活蜗牛入境(很难理解其中的古怪逻辑),但帕特却总是会偷偷带着她的宠物蜗牛顺利过关,因为她把它藏在胸罩底下……听到这里,阿什米德几次想放下刀叉,就着她的胸罩和乳房说两句俏皮话,转念一想,“那显然太有‘罗曼司’之嫌了,”于是只好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