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吉本拉特先生神气活现、吵吵嚷嚷地在压榨机旁操劳,汉斯在帮忙。鞋匠的孩子当中有两人应邀来到,正忙着在对付水果,两人合用一只小杯品尝果汁,每人手里还拿了一大块黑面包。可是爱玛没有和他们一起来。
父亲提着桶离开有半小时了,汉斯才敢打听爱玛的消息。
“爱玛呢?她不肯来吗?”
等到孩子们嘴里空了,能说话了,又耽搁了一些时间。
“她走了。”他们说,同时点点头。
“走了?上哪儿去了?”
“回家了。”
“已经走了?乘火车去的?”
孩子们起劲地点头。
“什么时候走的呢?”
“今天早上。”
孩子们又伸手去拿苹果。汉斯在压着榨机,朝果汁桶里面呆望,慢慢明白过来。
父亲回来了,他们边干边笑。孩子们道过谢就跑掉。天晚了,他们回家去了。
晚饭后,汉斯独自一人坐在他的小房间里。十点钟了,十一点钟了,他还没有点灯。后来他睡得很沉,时间很长。
他比往常醒来得晚,起先只是模模糊糊地感到不幸和惆怅。后来他才想起了爱玛。她已走了,连招呼都没打,就不辞而别了。他上一天晚上在她那儿时,她肯定已经知道。他回忆起她的笑声、她的接吻和她冷静地委身的情况。她并没有认真看待他。
怀着对此十分气愤的痛苦,他那已被点燃而又没能得到发泄的激情在胸中翻腾,汇合成忧伤苦闷,它驱赶他离开屋子,来到花园,走上街头,进入树林,又再回到家里。
他就是这样了解到部分恋爱的秘密,也许过早了一些。对他来说,这里面是甜少苦多。白天里尽是些没有结果的哀诉、如饥似渴的回忆、毫无希望的苦思冥想。多少个夜晚,他心悸和忧伤得无法入睡或者只做着一个又一个噩梦。在梦中,他的血液由令人难以理解的沸腾,变成庞大的、可怕的寓言故事图像,变成缠人致死的手臂,变成眼睛冒火的怪兽,变成令人头晕目眩的深渊和熊熊燃烧的大眼睛。惊醒过来,发觉自己孤独一人,周围一片凉飕飕的秋夜的寂静,他苦苦思念他的姑娘,呻吟着把脸埋在泪水浸湿的枕头里。
约好去机械工厂上工的日子星期五快到了。父亲给他买了一套蓝色亚麻布工装,一顶蓝色的混纺便帽,他试了试这些东西,觉得自己穿着这种钳工制服有点可笑。每当他经过学校、经过校长或数学老师的家、经过弗莱格的作坊或是牧师的家,他的心里就很难受。那么多辛劳、努力、汗水;牺牲了那么多小小的欢乐,那么多的自豪和虚荣心以及充满希望的美梦,一切都白费力气,这一切只不过为了使他现在,比所有的同学都更晚些,能进工厂去当一名最小的徒工,受众人的嘲笑!
对这样的事,海尔纳又会怎么说呢?
慢慢地,他才开始和这套蓝色钳工工作服和解,为星期五那天要首次穿它稍许有点高兴。到那时至少又可以经历到一些事情了。
可是这些念头只不过是乌云中迅即消逝的闪电。他忘不掉姑娘的离去,他的血液更不能忘却和克服在那些日子里被激起的波动。它渴望更多的刺激,渴望那相思得到解脱。就这样,时间沉闷和痛苦地过得很慢。
今年的秋天比往年更美,阳光和煦,清晨一片银白色,中午彩色斑斓,夜晚万里无云。远处的群山像深蓝色的天鹅绒,栗树发出金黄色亮光,墙上和篱笆上挂满紫色的野葡萄叶。
汉斯心神不定地在逃避一切。白天他在城里和田间乱转,躲着旁人,因为他认为大家一定能看得出他失恋的痛苦。可是到了晚上,他却走到那条小街去,瞅着每个侍女,而且心虚地偷偷尾随着一对对情侣。随着爱玛的出现与消失,他觉得似乎一切值得追求的东西和一切生活的魔力都来到身边而后又狡猾地溜走了。他不再想到当时他和她在一起时所感到的痛苦和压抑。假如他现在再次得到她,他相信他不会羞怯,而会去夺取她的一切秘密,整个闯进那迷人的爱情的乐园,它此刻却给他享以闭门羹。他的全部幻想陷入了这种沉闷的危险的丛林,令人气馁地在里面乱闯,找不到出路。它固执地折磨自己,一点都不愿知道,在那狭窄的魔境之外,还亲切地存在着光明美好的广阔天地。
他开始带着焦虑等待着星期五,这一天来到了,他到底还是很高兴的。一大早他就穿上蓝色工作服,戴上帽子,有些胆怯地沿着硝皮匠巷向舒勒家走去。几个熟人好奇地朝他看,有一个还问道:“怎么回事?你当钳工了?”
工厂里已经干得热火朝天。师傅正在打铁。他把一块烧红的铁放在砧上,一个伙计抡着大锤,师傅在精敲细打,使它成形。他掌握着钳子,有时还用锻锤在铁砧上打出节拍,使得清晨从敞开的大门里传出了清脆响亮的打铁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