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八月份,莫瑞斯请了一周的假,按照邀请,在彭杰和村民之间举行板球赛的三天前来到这座庄园。他是怀着古怪、怨愤的心情抵达的。他一直在想着里斯利谈及的那位催眠术师的事,强烈地倾向于找他诊治。这种病太讨厌了。比方说,当他乘马车在园林中穿行的时候,他瞧见一个猎场看守正在跟两个女仆调情,一阵妒意袭上心头。两个姑娘丑陋得很,那个男人却不以为然。不知怎的,这就更糟了。他瞪着那三个人,觉得自己既残酷又一本正经。两个姑娘咯咯地笑着脱逃了。男人鬼鬼祟祟地偷看了他一眼,觉得伸手碰碰便帽更安全一些。他给三个人的小小游戏泼了冷水。然而,他一旦离开这里,他们仍会凑到一起,相互接吻。他是否应该改变自己的气质,随大溜儿呢?他要等造访之后再决定——心存万一的希望,对克莱夫有所期待。

“克莱夫出门了。”年轻的女主人说,“他向你致意,回来吃晚饭。阿尔赤[1]·伦敦会照料你。可我不相信你需要照料。”

莫瑞斯微微一笑,喝下给他端来的茶。客厅还留有昔日的气氛。人们三三两两地伫立在周围,仿佛在安排什么事的样子。克莱夫的母亲尽管不再当家做主,却仍住在主楼里,因为寡妇房的下水道堵塞了。整座宅第更加给人以荒废之感。隔着瓢泼大雨,他注意到大门柱弯曲了,树木郁郁苍苍,令人窒息。室内,色彩鲜艳的结婚礼物活像是打在磨得很薄的衣服上的一块块补丁。伍兹小姐并没有给彭杰带现钱来。她有造诣,讨人喜欢,与德拉姆家属于同一个阶层,英国倾向于逐年减少付给她的款项。

“克莱夫游说去了,”她接下去说,“秋天将举行补缺选举。他终于说服了大家,让他们支持他去做候选人。”她有一套贵族的本领,能够预感到对方的批判。“说正经的,倘若他当选了,对穷人而言,是一桩极好的事。他是他们的最真实的朋友,要是他们知道该有多好。”

莫瑞斯点了点头,他乐意谈谈社会问题。“得训练训练那些人。”他说。

“是啊,他们需要一位领导者。”一个柔和然而高雅的嗓音说,“他们得受苦,直到找到一位领导者。”安妮把新任的教区长博雷尼乌斯先生介绍给他,他是她本人请来的。不论任命谁,克莱夫都无所谓,只要他人品好,献身于本村的事务就行。这两个条件博雷尼乌斯先生都具备。他属于高教会派[2],而即将离任的那位教区牧师则属于低教会派[3],刚好取得平衡。

“哎呀,博雷尼乌斯先生,您说得多么有意思!”老夫人的喊声从屋子的另一头传过来。“可是我猜想,您的意见是我们大家都需要一位领导者,我完全同意。”她东张西望。“你们大家都需要一位领导者,可不。”博雷尼乌斯先生说罢,随着她的视线四下里打量。可能没找到他所物色的东西,过一会儿他就告辞了。

“在教区他不会有什么可做的事。”安妮若有所思地说,“不过,他总是这样子。他上门来,为人们的住房问题申斥克莱夫一顿,连饭也不肯吃就走了。是这样的,他很敏感,为穷人忧虑。”

“我也在跟穷人打交道,”莫瑞斯边取一片蛋糕边说,“可我不为他们忧虑。一般说来,为了国家的缘故,有必要帮助他们渡过难关,仅此而已。他们没有咱们这样的感觉。咱们要是处于他们的地位,会痛苦不堪,他们却浑然不觉。”

安妮好像不以为然。她却觉得自己把那一百英镑交到信得过的证券经纪人手里了。

“我只认得球童或贫民窟里的学院传道区的人们。不过,我还是了解到一些情况。穷人并不想让别人可怜他们。自从我戴上拳击手套,跟他们厮打以来,他们才真正喜欢我。”

“哦,你教他们拳击。”

“是啊,还有足球……他们是蹩脚的运动员。”

“我想是的。博雷尼乌斯先生说他们需要爱。”安妮歇了口气说。

“他们肯定需要,然而他们得不到。”

“霍尔先生。”

莫瑞斯擦了擦小胡子,眉开眼笑。

“你是个玩世不恭的人。”

“我只是随便说说。我猜想听上去是这样的吧。”

“可你喜欢做个玩世不恭的人吗?”

“人嘛,对什么都能习以为常。”他说完,猛地转过身去,因为背后的门被风刮开了。

“唷,我的天哪!我斥责克莱夫愤世嫉俗,但是你却超过了他。”

“我对玩世不恭——用你的话来说——也习以为常了。正如穷人对贫民窟那样,这只是个时间问题。”他畅所欲言。进门后,油然生出一种火辣辣的鲁莽劲头。克莱夫不屑于留在家中迎迓他。管它呢!“你东撞撞,西撞撞,随后就会对自己那个特定的窝习惯下来。起初,人人都像一群小狗似的尖叫:汪!汪!”他出乎意料地学起狗叫来,把她逗笑了。“到头来你会领悟大家都太忙,没工夫听你叫,于是你就不再叫下去了。事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