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人和他的撒哈拉的寓言
田纳西·威廉斯
过去几十年来,文学界的风潮几经变换,然而人们关注的始终是那些早熟而迷人的孩子,他们的活泼与标新立异,忽略了真正成熟的头脑才能具备的经验与深刻思想,到如今,我们更应注意成熟深刻的作家。保罗·鲍尔斯在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遮蔽的天空》中展现出来的正是这样的特质。
多年来美国作家遵循着一个共同的传统:他们通常会在中年,或者说年近四十的时候完成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保罗·鲍尔斯是在三十八岁)。但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作家常常在大学刚毕业的几年里就写出了第一部长篇。考虑到成功和公众的关注总会带来压力,我们通常不鼓励年轻人在精神世界尚未发育成熟时就过早地展露天才,以免得不偿失。
美国人迷恋职业上的成功。对“出人头地”的极端追求深深刺激着我们的作家。你必须每年出版一本新书,否则你就会陷入恐慌。作家的形象常常与戒酒互助会或者宗教紧密相连,还有一些作家总是在朦胧的感情冲动驱使下轻率地投入政治活动。我觉得这一切源于人们对作家,或者说对所有创意艺术家的误解。大众认为艺术取代了创作者的真实生活,他们并不理解,实际上,艺术只是存在本身的副产品。
保罗·鲍尔斯一直在刻意避开这类偏激的职业特性。他更广为人知的身份是一位作曲家而非作家,但无论基于哪一种身份,他都绝不允许自己的表达欲影响自身性格的成长和圆满。《遮蔽的天空》是这位艺术家最杰出的作品。最令我战栗的是,这本书迫使读者猝不及防地直面一位天才的成熟与老练,这种近年来我只在让·热内、阿尔贝·加缪、让-保罗·萨特等法国反叛作家的作品中见到过。
在我近来读到的美国文学作品里,只有《遮蔽的天空》深刻地表现了近来历史在西方世界里留下的精神印记,在这方面,或许只有亲历过战争的士兵撰写的一两部作品勉强能与之媲美。难能可贵的是,这样的印记并未浮于文本的表面,而是以更意蕴深长的方式藏匿在笼罩全书的微妙氛围中。
这部小说奇妙地分为两个层次。叙事的表层颇富迷惑性,行文的方式令人印象深刻,但正如我刚才所说,表层的文本上笼罩着一种微妙的氛围,它无形却强大,在心灵中投下一抹阴云。你一定见过那样的阴云,它险恶地盘踞在夏日的天边,随着内部火光的闪烁无声地搏动。这部小说的表层激起的就是这样的兴奋。
这个故事本身是一部险象环生的冒险编年史,它以撒哈拉和非洲大陆的阿拉伯地区为背景,真正了解这片地区的一流作家寥寥无几。保罗·鲍尔斯了解这里,他对此地的了解远胜安德烈·纪德,甚至可能超过阿尔贝·加缪。因为从1930年以来,保罗·鲍尔斯一直频繁往返于非洲。这片大陆令他战栗,但出于某些原因,它并未打破他脆弱的平衡。鲍尔斯不满足于那些海滨的城市,他常常深入内陆,造访北非神秘的沙漠腹地和山野,这样的旅程不仅充满艰险,而且危机四伏。
《遮蔽的天空》描述的正是这样危险的旅程。虽然小说的男主角波特·莫斯比在故事里因流行性热病而丧命,但我们不难看出,他的原型正是鲍尔斯先生本人。和鲍尔斯先生一样,这位纽约的知识分子厌倦了自己周围的一切,于是决定逃亡到偏远的角落。他的确成功地逃亡了。实际上他逃离了文明的现代生活中的一切附庸之物。迷恋与恐惧在他心中达成了微妙的平衡,于是他在这条梦魇般的“离开”之路上走得越来越远。
在此之后,他的妻子姬特成为了故事的核心,她的冒险还在继续,而且越来越出人意料:姬特如行尸走肉般游荡,所有理性开始逐渐崩坏。这样的释放来得如此彻底,如此极端,但追求释放的天性正是来自文明的禁锢。姬特习得的矜持与羞怯被层层剥开,暴露出最原始的天性,最终令她无法承受。故事的结尾像主人公一路行经的风景般充满野性,美丽而恐怖。
因此,从表面上看,这本书记录了一次非同寻常的冒险。而若是深入探究,你会发现《遮蔽的天空》实际上是一个寓言,它描绘了一个具备完全自我意识的人在现代文明中的精神冒险。这样描述它其实并不恰当。以此解读,我们产生的思考或许完全偏离了保罗·鲍尔斯写作本书的初衷。事实上,这个更上层的动机并未妨碍故事本身的表达,它绝不会破坏你阅读一位一流作家创作的一流小说的巨大乐趣。
我怀疑,迷恋这部小说的许多读者或许根本不会觉察,它的文本之下掩藏着一面神秘而恐怖的镜子,透过这面撒哈拉的道德虚无主义之镜,你将看到人类在盲目地游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