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马棚(第3/9页)
不过此时他尚年少,想不到这般深度,且自打记事以来,压根儿就没见过别样儿的火。他只顾坐在火堆旁吃他的晚餐,饭后,正当他就着铁盘迷迷糊糊快睡着时,父亲来叫了,他只好又起身,跟上那直挺挺的背影,跟上那僵硬冷峻、一瘸一拐的步伐,爬上高坡,直至洒满星光的大路。男孩转过头来,只见父亲背对星空,看不清脸,身形单薄,整个人化作一抹黢黑的剪影,犹如从一件铁甲似的大礼服(显然不是为他量身定制的)上裁下的一块白铁皮,扁扁平平、了无生气,连嗓音也如白铁般尖厉噪哑、没有温度:
“你当时打算坦白了吧,你差点就对他说了。”男孩没有应声,父亲在他一边脸上打了一巴掌,劲儿很大,但不带一丝火气,同他在店门口狠抽骡子那两下无异,也正如他见了马蝇就会抄起棍子往牲口身上拍。赏完耳光,父亲的声音仍旧冷冷淡淡、不存怒意:“你就要长大成人了,该长点脑子,记住你身上流着谁家的血,你不捍卫它,就没人会来捍卫你。早上那帮子人,你认为当中有任何一个会这么做吗?他们明白自己干不过我,就一门心思想抓住我的把柄,要我好看,难道你不知道吗?嗯?”二十年后,男孩忆及今朝:“我当初要是说 ‘那些人无非是想弄清真相、讨个公道 ’,跑不了又得挨打。”不过此时他啥也没讲,也没哭鼻子,只是默默地站在一旁。“听懂没?”父亲说。
“懂了。”男孩小声答应。父亲转过脸去。
“回去睡吧。明天就能到了。”
次日,一家人如期抵达。午后不久,车子便在一座未上漆料的两居小屋前停下。男孩有生以来的十年间,在这模样的屋子前停过不下十来回,这一回,情景也一如过往,母亲和姨妈下了车,开始动手搬东西,父亲、哥哥和两个姐姐一动不动。
“就这屋,怕连猪都住不了呢。”一个姐姐说。
“怎么住不了,习惯了就好,保准你喜欢得不想走,”父亲说,“别在那坐着了,帮你妈搬东西去。”
姐姐们个头大,体壮如牛下车时满身的廉价丝带纷然飘摇,其中一位从乱作一团的物什堆里挖出一盏旧灯笼,另一位则抽出一把破扫帚。父亲把缰绳交给哥哥,一停一顿地踩着车轮爬下来:“等她们下完东西,就把牲口拉去马棚里喂喂。”嘱咐完,又一声令下:“跟我来。”男孩本还以为这话是冲哥哥说的。
“我吗?”他问。
“对,”父亲说,“叫你呢。”
“艾伯纳,”母亲唤道。闻声,父亲止住步子,回过头来,那日渐花白、满是戾色的浓眉下直直射出两道峻厉的目光。
“打明儿起,得给人卖八个月的命,我总得去跟新主子打声招呼。”
于是,父子俩沿路返回。换作一礼拜前 ——应该说昨晚以前,男孩还会问问这是要上哪儿去,但此时他宁可闭上嘴。挨父亲打,昨晚并非头一回,可以往父亲每每都是打完算数,从不会讲什么道理;此时此刻,那一记耳光,以及紧随其后的声声沉冷而乖张的教训,仿佛依旧清晰可闻;久久回声中,男孩唯独认识到自己年幼力弱,少不更事,区区小儿,无足轻重,他这点儿分量,想飞飞不起来,想站站不稳当,更遑论什么抗拒、改变了。
不一会儿,一片栎杉相间的林子映入眼帘,大小树木茂密交错,枝头上繁花似锦,要找的宅子仍未露相,但想必距此不远。父子俩沿着一道缀满忍冬和金樱子的篱笆走去,少顷便来到一扇敞开的大门前。大门左右各立着一根砖砌的柱子,自门口始,一条车道向内延伸,顺势望去,男孩这才发现了位于深处的宅子,而且甫一看见,便将身边的父亲忘了个精光,连积郁心头的恐惧和绝望也双双抛诸脑后;虽然后来回过神来,想起还有父亲在(父亲一步未停),那恐惧和绝望却一去不返。毕竟,搬了十来次家,待的统统是穷苦地方,不论农庄、田地还是房宅,都小得可怜,眼前这样的大宅子,他还是头一回见到。大得真像座官府啊,他心想,暗暗惊叹之余,忐忑的心登时安定下来,一股欣喜之情油然升起,究竟是何缘故,他还太小,无法付诸言语。其实,男孩无非是觉得:父亲奈何不了这些人。过着这样安宁而体面的生活的人,父亲是动不了他们一根毫毛的,对他们来说,父亲无外乎一只嗡嗡作响的黄蜂,除了偶尔会蜇人一下,没啥别的能耐。这种安宁与体面,好似一重魔咒,护佑着一间间牛舍马棚,不管父亲如何图谋不轨,那微不足道的火光,也无疑是徒劳 ……旋即,男孩望了望那又直又挺的黑色背影,瞅了瞅那一瘸一拐的坚定步伐,那份安定与欣喜倏然 “潮落 ”——父亲的身躯在这豪门大宅跟前,竟毫无 “矮了三分”的感觉。诚然,父亲走到哪儿都不显高大,可如今,圆柱高高矗立,氛围安宁静谧,反倒愈发映衬出他那股子 “任你地裂山崩,我自无动于衷 ”的气魄,那身影,像是谁无情一刀,从铁皮上劈下的人形,薄薄一片,仿佛侧过面来对着阳光,连个影子也不会留下似的。男孩凝望着,发觉父亲兀自朝前走去,脚步毫无偏倚;车道上停过马,留有新鲜的马粪,原本只消挪一步子便可避过,但父亲全然不顾,一只跛脚分毫不差地踩在粪堆里。不过,“潮落 ”只在须臾,很快又复 “潮起 ”,原因几何,男孩同样讲不明白。他一路走去,沉浸在 “深宅迷梦 ”中;这般宅第,他心中希求,却也不存艳羡,不觉悲伤,浑不像他身前那位 ——一身铁甲般黑乎乎的外套,一肚子贪得无厌的妒火。没准他也能感受到呢。先前或许是身不由己,可这股子魔力,能叫他变个人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