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远镜与电话
坡布雷先生的两条假腿,对这个故事来说是最方便不过的条件了,对我们这些弟子来说,也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首先,我们不论在心情多么浮躁的时间里去拜访,先生总是在家。再说先生不能外出,我们每次造访,他没有不高兴的。
“先生为了抚慰那双不能行走的腿的寂寞,才开始教授法语的。”
这是谁都在思考的问题,而且,又是主要的传闻。
“美丽的人带有法国化妆品的香味……而且,以法语为浪漫的日本,我不离去。”先生经常像歌唱一般地说。
以法语为浪漫的日本——这也是弟子们的歌。尤其对身为贫苦学生的我来说,更是美丽的歌。
据说没有失去双腿时,坡布雷先生是法国大使馆的年轻书记官。由于这个关系,他的弟子中有许多漂亮的夫人和小姐。
她们总围绕在先生的周围,让四周微微地飘忽着一股大使馆舞蹈会似的,或是圣诞节式的,或是横滨码头般的空气。再加上,先生只要一空闲下来(甚至令人这么想),每每唱起一节日本歌:
系着锦缎的腰带
新娘阿寮为何哭
用法国圆润的歌喉唱,这首歌就失去了那种古典式的哀愁,奇怪地带有一种新鲜而明朗的异国情趣。
我一边聆听这首歌,一边这样想:“的确,残疾人的这种不幸——他若在外国,也许反而显得娇柔可爱。”
但是有一天,B子(她是个十五岁的女学生)对我说:
“人们议论说,一定是日本姑娘那多愁善感的眼泪,把坡布雷先生留在日本的。听说先生受伤的时候,有人大声哭了起来。大概就是在这种氛围下,先生终于忘却思前顾后,发誓留下来的。”
二
顺着响声回过头来,看见原来是鸽子在晾台上走动。落魄的德国音乐家从晒干了的对襟毛衣旁边,把鸽子轰走,它们飞向市镇的上空。市镇的远方已经垂下午后的雾霭,如果没有轮船通过,笼上霞色的海会被人误认为是远方的山脉。饭店喂了六只鸽子,它们在把广袤大地上七月的热气吸收进去、熏成灰色的市镇上空飞翔。
坡布雷先生按日本式端坐在皮椅子上,因为他卸下两条假腿,就只能吧嗒一声端坐下来,那姿势活像一尊陈列品。他对我说:
“请把我的椅子推到靠近窗边,好吗?”
窗边——也成为这个房间的标志,放着一台望远镜。这台望远镜是先生失去双腿迁到山丘上的旅馆时,朋友和熟人赠的十分别致的慰问品。先生很爱这具器械,甚至不让弟子们去触摸它。弟子们窥视望远镜,在先生眼里就仿佛进入心灵深处,很不礼貌。神圣地看待这台望远镜,是这房子的一种礼仪。
然而,今天先生问我:
“你用过望远镜观察人生吗?”
“观察人生?……我只用看戏用的小望远镜欣赏过艺伎姑娘表演的舞蹈。在新桥演舞场观看樱花节的舞蹈。”
讲法语使我神气起来。
“你发现了另一种人生?”
“艺伎姑娘的躯体猝然跳入我的眼帘,仿佛蒙住了整双眼睛,使我大吃一惊。她们比真人放大一倍半的躯体,以波浪般的压力冲着我的脸逼将过来。”
“是吗……那么S子看见什么啦?”
“我?我从高塔上俯瞰大都会。”
“有什么感想呢?”
“是幼年的记忆呀……鸟,鸟在天空翱翔。我心想,鸟为什么不飞得更快些呢?”
“那鸟是鸽子吗?”
“是的。是鸽子。刚才忘了法语鸽子怎么说,就说鸟了。窥视双筒望远镜,仿佛还能听见鸽子振翅的声音。”
“是吗?”先生调试望远镜的焦距,忽然把尖鼻子对准我,说,“现在你瞧瞧这个。”
“啊!”我从望远镜前移开脸,因为有一对正在接吻的男女冲着我的脸逼将过来。我再窥视的时候,他们还在接吻。
女子似乎没有施白粉,白皙的额头与微微露出一点血色的脸颊,甚至令人感到很不相称,显然刚刚病愈的样子。女子的肩膀随着男子嘴唇的移动而摇晃,头发散乱地披在肩头上。她就这样睁开眼睛,仰望着男子的脸。她生病之后,似乎今天才初次洗了头,用长把细齿梳随便地绕成束,大概是梳子脱落了吧。
S子看见我脸色苍白,像探询别人的秘密似的说:
“我也可以看看吗?”
“不行。”我说着叉开双腿,站在望远镜跟前。方才如果S子不在场的话,我想对先生这样说:
“情欲——以波浪般的压力冲着我的脸逼将过来。”
先生挂着一副极其认真的面孔,微笑着说:
“一切带有神的名字的东西,不过是拥有一双与人眼略有不同的眼睛罢了。”
“艺术的天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