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

应妹妹之邀,姐姐也到寺庙的庭院去逛游,说是银杏都掉落下来了。到了寺庙,看见银杏树荫下的地藏菩萨堂前张贴着一张告示,上面写着“此处不许玩耍”几个字。仔细地看,这些黑字旁边,写上了浅淡的三个铅笔字:“不愿意”。

这是孩子的字迹。

姐姐知道是妹妹写的以后,赶紧把妹妹带回家里去。到了家里,妹妹受到责备,她也害怕,再也不敢到寺庙的庭院去了。

但是,打那以后,“不愿意”就成了妹妹的爱称,遇上什么不顺利的事,妹妹一不愿回答,姐姐便从旁说声:“不愿意。”妹妹生气了。在类似的情况下,连母亲也是如此心直口快地逗着妹妹说:“不愿意。”而且说得很有节奏,轻柔而天真。吩咐妹妹做事的时候,也是用这样的语调。

最后就这样将妹妹叫作“不愿意”。

妹妹住院,回忆起约莫十年前的这些往事,给姐姐写信时就想署名“不愿意”。她高兴地削了铅笔。铅笔芯啪的一声断了,被风刮跑了,她又再削。这时她的眼睛里隐隐约约地闪烁着什么东西。不是在眼帘里,而是在白床单上移动着一粒黑色的米粒般大小的东西。

“哎呀,真讨厌!”

原来是削断的铅笔芯,是比铅笔芯还小的蚂蚁在搬运铅芯。妹妹抽冷子拍了拍床单。蚂蚁连同铅笔芯一起蹦起来,而后抱着铅笔芯掉落下来了。妹妹觉得很有趣,又拍了一下,它们比先前蹦得更高,蚂蚁还是抱着铅笔芯。她震惊不已,直勾勾地凝望着蚂蚁。是一只颜色很淡的蚂蚁。

妹妹发现是铅笔芯,就寻觅掉落在什么地方。即使在这时候,蚂蚁照样认真地移动着。蚂蚁的细脚不停地迅速移动,不时又忽然停顿下来。移动的节奏犹如电动玩具似的。妹妹凝视着它,自己仿佛也变成一只躯体渺小的蚂蚁,感到床单之宽阔。白色的布像雪原,又像冰原。心头不禁生起一阵悲凉。

生病以来,有时对一些细琐的事,她的感情也很脆弱。这种感伤充满了稚气,每每容易使她回忆起童年的往事。察觉到时,她就感到某种不安,仿佛已不知道自己的年龄,失去了年龄的依据。直到十七岁的今年,她也从未认真地考虑过自己的年龄。头一次考虑年龄的时候,她就害怕,害怕自己是不是不会长大。

有一回夜半时分,妹妹感到仿佛独自被弃置在时间以外。母亲来探视的时候,若无其事地说:

“昨夜走到庭院,只见夜露早已落在咸梅干上啦。”

这样一句话,竟莫名地压在妹妹的心头上。

“哎哟,夜露落在咸梅干上啦。”母亲在庭院里嘟哝了一句,最小的妹妹“哎呀”喊了一声,急忙站立起来,这当儿,她把蚊香给踢翻了。小妹妹就地蹲下来,用手一捏,蚊香散成灰了。她专心地把灰捡了起来。

据母亲说,小妹妹也会那样做了。过后,妹妹回忆起来,不仅是年幼的妹妹拾灰的姿态,甚至连被夜露打过的咸梅干也可怜地浮现在她的眼前。她感受到这是夜阑人静的城市。

“大家都入睡了,大家都很喜欢你。”

她稍稍伸展双手,做出一个拥抱的样子。

“让我休息吧!”妹妹说着,眼泪夺眶而出。战争期间,能让自己这样作为病人住院疗养,确是应该谢天谢地的。自己的身体什么也干不了,盼只盼能成为一个好人。

如今,发泄了同蚂蚁玩耍般的稚气之后,她涌上一阵莫名的悲伤,这时她自己的脚下仿佛在年龄的台阶上踩空了,于是闭上眼睛,躺了下来。她想对蚂蚁说,把铅笔芯什么的搬走吧。然而话未出口,自己已经先感到寂寞了。

这时,姐姐探视来了,妹妹心情愉快地坐了起来。

“现在我正给姐姐写信呢。”

“是吗,让我看看。”姐姐把手伸出来,妹妹却摇摇头,将信藏在枕头底下。

“真是个孩子啊,可不能因为生病就撒娇呀!”姐姐定睛望着妹妹,她那呆滞的眼睛里露出了妊娠的疲惫神色,不过只是一瞬间。她旋即在妹妹的床上把手提袋打开,说:“这是姐夫的照片,叫‘孩子他妈来信了’。”

这是姐夫站在中国房子墙根前拍的一张照片,技术并不高明,照片下方写着这样一行字:

“孩子他妈来信了!”

姐姐把脸贴在已经递给妹妹的照片上。

“孩子他妈就是指我啊!一说孩子他妈,就像安置了什么东西似的,泛起一种无以名状的感觉。不过,听说军人都是那样子。”说着,姐姐把视线移开了。她的肩膀触到妹妹,妹妹的心已经许久没有这样扑通扑通地跳动过了,这种心绪直接传染给了姐姐。姐姐寻思:怎么回事呢?

姐姐忽然站起来,走到不远的椅子上坐下。她挂着一副像是办完了什么事的脸,望着妹妹。妹妹察觉,是不是姐姐以为自己一味低头难过,正在休息呢?姐姐等待妹妹仰脸,而后把一个大包袱放在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