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头
没想到现在要将十三四岁穿过的贴身衬衫拆了,重新缝制。
前几天拾掇冬天衣物的时候,在旧衣橱底找出来的衣服,领口和其他地方都很窄,不合适,美也子当场轻快地把它拆洗了。
而且,昨天她还把拆洗的布头熨了熨,再量量尺寸。衣服前后身还合适,只要设法把袖子拼出来就可以凑合穿了,袖宽差一寸。
袖子要在从袖根算起约三分之一的地方接合。她刚把袖口拆开,便自语了一句:“哟,已经留了富余的窝边啦。”她想起穿这件贴身衬衫的那一年,正好举家迁到东京来。
母亲指点说:在袖口处留出一分的地方缝上窝边布,这大体上是关西式的缝法,把毛边翻在里面,或相反缝在正面,这是关东式的缝法。这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母亲还说:关西式的缝法比较经济,但是,美也子是年轻人,要外出,所以……
打那以后,美也子观察着母亲的各种生活方式,她觉得都是关西式的。母亲身上具有一种古典的女性美,性格温柔而细致。
袖口的红色里布都已褪色,但还保留着令人怀念的薄毛呢的颜色。正面的薄毛呢也印着可爱的山水花鸟图。衣服的前后身是带红黄的方格子,作为法兰绒来说,花样是极其一般的。一下水,毛呢就发硬,质地却很结实。现在看来,不论是毛呢还是法兰绒,都是很新奇的东西,使人有一种暖和感。她想使用原来的布料做袖子。
袖口处不论表里,都要缝接上。美也子心想:干脆用法兰绒缝接口处吧。于是她把装着布头的盒子拿了出来。虽是男服店的盒子,却贴着彩色的花纹纸。这样一来,女学生时代的美也子觉得仿佛成了自己的东西。她从这盒子里抽出一堆布头,几乎把自己的膝头都盖住了,然后把布头摊开。裁剪西服剩下的布头,比裁剪和服剩下的多得多,她没有找到缝接法兰绒袖子的布头。
没有找到,美也子一点也不发愁,再说也不那么急于找到。她只是带着一筹莫展的神情,悠闲地静坐在那里。
当然,一块块布头都带有姑娘的回忆,可她也不是要泛起那一个个回忆,而是总觉得这段时间很平静。一块块布头都勃勃有生气,仿佛使美也子也变得明朗快活起来了。
美也子想起一个关西朋友来。这少女的家人把她出生以来的全部布头都张贴成册,好像一本相册。按照缝制衣服的顺序张贴,逐一标上年月日。她把这本东西让美也子观看的时候,美也子又惊讶又羡慕,觉得这美丽的少女长得如花似玉,光彩照人。她母亲讲究衣着,也是用这种办法搜集了许多古代布片。美也子回到家里,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母亲也非常钦佩地说,对一个女孩子来说,这也许是比照片更好的纪念,长大再看看这些东西,会有多么高兴啊。
“这着实没想到。即使想到,也办不到。要是把美也子的布头也存放起来就好啰。”
“美也子要这样做,从现在开始也可以嘛。以前的布头恐怕还有吧?”
在旁倾听的父亲脱口而出似的说道:
“何苦呢。这不是平民百姓该做的事。”
母亲惊愕地望了望父亲,默不作声了。父亲又说:
“哎,这样的孩子不容易养大哟。”
当时,美也子不知道父亲为什么生气,现在多少懂得一点了。父亲似乎是说,不应沉湎在回忆里。对过去的事,不要再牵连上,不要再捕捉。更重要的是,美也子的布头里没有缠着任何一丝阴影。尽管平凡,但净是纯洁而幸福的回忆。在那友人的美丽的布头里,也许记录了那孩子和她母亲的屈辱和不幸。她们是不是很珍惜这份悲伤呢?
“哦,哦。”母亲瞟了父亲一眼就站立起来,美也子也绯红了脸儿。
“要把那件贴身衬衫拆了重缝吗?了不起啊。对了,袖子呢?总有布头可以接的吧?请把我那只旧藤箱拿出来。”
美也子把旧藤箱抱了出来,咚的一声放在母亲的膝前。母亲将藤箱盖打开,把整整齐齐地摞成一叠的布头,就像点钞票似的,麻利地翻了起来。
“来,这个做袖口。来,这个做里子。”说着,母亲将带小菊花纹的薄毛呢和红布片抽了出来。美也子看得入迷,终于笑了。
“有什么可笑的?”
“唔,没什么。看到妈妈翻找的情景,我总觉得这只藤箱仿佛什么都可以变出来似的。”
“因为够年头了啊。”
母亲久久地望着用尺子量布头的女儿,漫不经心地说:
“现在美也子还给田山去信吗?”
“是啊。一个月大概去一封吧。”美也子回答的数字,实际上已减去了三分之二。
“分别的时间真长啊!”
“是啊,四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