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茶花
战争结束后一年多了。今年秋上,在我那个拥有十户人家的邻组里,连续有四户人家生孩子。
四个产妇中,一位年纪最大、最多产的妇女生了一对双胞胎。两个都是女婴,其中一个刚过半个月就夭折了。母亲奶水很多,就给邻居的孩子吃。这户人家上两个是男孩,这回第一次生了女孩。这女孩叫和子,是这户人家托我给起的名字。和字作为人名,一般习惯念成KAZU,属于用日本固有语言难念的汉字。我一向避免使用这种烦琐的汉字,也估计到这孩子日后长大会感到麻烦。尽管如此,因为含有和平的意思,我还是起了这个名字。
不仅这双胞胎是女婴,邻组中几户人家生的五个婴孩中有四个是女婴。这也成了笑柄,说:那大概是新宪法的产物吧。这也给人和平的感觉。
五个婴孩中有四个女婴,这当然是我这个邻组的偶然现象。十户人家生了五个孩子,也未免过多了吧。今年秋天,全国出生了许多婴儿,我们邻组的例子无疑也证明了这点。不用说,这也是和平的结果。战争期间,出生率是很低的,现在一举上升了。无数的年轻男子都被送回到妻子身边,理所当然会出现这种现象。但是,婴儿出生,不仅是复员军人家庭多,就是丈夫没有当兵的家庭也很多。意料不到连中年人也生了孩子。战争结束后大家安心了,也就诱发了妊娠。
恐怕再没什么比这个现象更现实地显示出和平来。大家都不把日本战败、眼下生活也很艰苦,以及将来人口过多这些问题放在心上,这是最个人、最本能的举动。这像是被堵塞的泉水喷了出来,也像是枯草发芽复苏。倘使把这种现象作为生命的复活、生命的解放而祝福和平的话,那就太好了。也许这只是动物本能的表现,恐怕可以理解为这是招人可怜的一种想法吧。
再说,孩子出生,也会使他们的父母忘却战争中的苦难吧。
然而,对于年过五旬的我来说,纵令战争结束,也不可能再生孩子。战争期间,上年纪的夫妇变得越来越淡漠,即使恢复和平,那种习惯还是改变不了。
从战争中醒悟过来,生命已近垂暮之年。尽管自己也曾想过“哪能呢”,但是战败的悲哀,伴随着身心的衰颓而来。自己生长的国土和时间仿佛都毁灭了。我被寂寞和孤独撵了回来,望着邻组出生的婴儿,感到他们从他界带来了生命的光辉。
这五个婴孩当中,只有一个男婴。生这个男婴的产妇是四个产妇中最年轻的一个。看起来她长得很胖,可是据说骨盆格外狭窄,生产拖得时间很长。做了导尿也还是尿不出来。产后第二天,她起床拔腿走了。消息很快传到了邻组。她虽是头胎,但先前流产过一次。
我家快到十六岁的女儿,对邻组的婴儿很感兴趣。她到不大顾忌的人家里去看了看,这也成了话题。有一回她在房间里刚在干什么,忽然跑了出去,片刻,看过婴儿后又跑了回来。也许她是忽然想看看吧。
有一天,女儿一进房间就说:“爸爸,爸爸,岛村先生说是先头的那个婴儿投胎的……是真的吗?”
女儿说罢,在我面前坐了下来。
“哪有这种事。”我马上反驳了。
“是吗?”
女儿顿时泄了气。看上去她并没有失望,只是急匆匆地回到家里,透了口气。而我却有点不知如何是好,不由得全部否定了。但是这样做好吗?
“你又去看岛村先生的婴儿了?”我心平气和地说。女儿点了点头。
“那个婴儿那么可爱吗?”
“还不知道可爱不可爱,才生下来不久嘛。”
“是吗?”
“我正在看婴儿的时候,阿姨来了,她说:芳子,这孩子是先头那个孩子投胎的呀……阿姨以前曾怀过一个婴儿,她指的是那个胎儿吧?”
“是啊。”我暧昧地回答,可还是倾向于否定,“阿姨可能是那种心情吧。不过,她怎么能知道那种事呢?先前胎儿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没生下来嘛。”
“是啊。”女儿淡漠地点了点头。我总有点放心不下,可是女儿似乎不大介意,这次谈话也就这样结束了。当我意识到那是六个月才流产的,或许已经知道是男是女时,就决定不再谈这件事。
然而,岛村夫妇都说是先前的孩子投胎的。不久,这件事又作为邻组的话题传入我的耳朵里。
我不认为这种说法是健康的,否定了女儿的话。可是仔细想想,也并非那样不健康。从前通用过的非病态的感情,也不能说现代已经绝迹。对于先前的胎儿投胎一说,也许岛村夫妇有他人无法体会的实感和确信。对岛村夫妇来说,就是过分的感伤,也成了莫大的慰藉和喜悦,这是毫无疑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