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森林之狼(第2/10页)
薇拉闭上眼睛,想象着狼群的声音伴随她走入梦乡。早在这里设立劳改营、矿场、城市之前,狼群已经在此出没。早年的科学探勘队曾经屡次碰见狼群,根据报告,野狼成群晃荡,而且从未见过学院派人士这种肥美、胆怯的猎物。一九二八年,三十二位首度发现镍矿矿藏的地质学家之中,十位遭到狼群杀害。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晚期、当工程师们急着在镍矿附近兴建劳改营,红军猎杀狼群,几乎赶尽杀绝。大学的生态学系已经确认狼是动物王国的破坏者,因此,军方竭尽全力扑杀。但是伟大的卫国战争期间,军队的各个营队被派到西南部迎战日渐逼近的装甲大军,狼群因而重返。政府以面包支付工资,而且锱铢必较,一克、一颗粒都不多给。薇拉看过她爸妈和邻居们在垃圾堆里找东西吃。战争结束之后,人们又开始猎杀狼群,基洛夫格勒恢复沉静。
这会儿薇拉窝在厚重的被毯里,想起当年狼群哀号,饥荒随后而至。
* *
德军入侵的那一年是薇拉这辈子最风光的时刻。那一年,从明斯克到符拉迪沃斯托克的各个学校、报纸和电台,莫不对她大肆赞扬。根据官方的版本,薇拉目睹她妈妈闯入军需处的福利社,带着一百公斤面粉和一个塞了十二只活鸡的布袋潜逃。《真理报》赞扬薇拉即刻向一位人民委员告发她妈妈的叛国行为。“我妈妈是国家的敌人,也是人民的仇敌。”她说,该委员听了之后回答:“国家和人民虽为一体两面,但你是两方的英雄。”
其实她妈妈窝藏的只是一小袋粉状鸡蛋、一手掌面粉、一方块奶油,通敌的对象不是法西斯分子,而是瘦得像支撞球杆的薇拉。尽管发誓保密,薇拉依然跟雅琳娜吹嘘她妈妈帮她烘烤的生日蛋糕。小小的蛋糕虽然没有加糖,但是年幼的薇拉没有吃过比这个更香甜的东西。雅琳娜悄悄告诉另一个女孩,这事很快就传遍全班,然后是全校,然后是全市,每找到一个新的寄主,有如病菌般的谣言就变得更致命。基洛夫格勒只有一个邮筒,却有数百个告发的信箱。若想寄信,你得走到中央邮局,花大半个早上排队等候;若想告发,你甚至不必离开工厂、学校,或是街坊。
等到这事传到委员耳中,一个饥肠辘辘的女人带着始终不存在的一百公斤面粉和一打活鸡潜逃,似乎百分之百可信。委员当然晓得这种事情纯粹是胡说八道,但他就是凭借着这种世间大方放送的胡言晋升到委员之职。
“你们真的相信我用一百斤面粉就只烤出一个蛋糕?”薇拉的妈妈在审判之时为自己辩护。
“肆意挥霍,浪费无度。”委员回答,“便是法西斯分子的特征。”五年之后,当委员被卸除官职、下放到矿区,他才得悉一副营养不良的身躯负荷不了任何重达一百公斤的物品,甚至连自己所需的养分都承担不了。那几个月里,劳改营储存的面粉确实短少了一些,若是曾在政治开放期间调阅市府的历史档案,薇拉会得知那些面粉全都落在委员夫人的手中。档案亦显示基洛夫格勒一九四一年的夏天看不到半只鸡,死活都一样。
薇拉的妈妈从她的牢房寄信回家——牢房到头来变成一间历史课的教室,其后数个世代,课堂上沉闷枯燥的气氛,扼杀了学童们的好奇与童心。信件透过市委办公室寄发,三百米的距离花了一个多礼拜的时间才寄达,每封信都被折成三角形,留置在冰冷的室外,好像从投邮口里掉了出来。审查员用麦克笔划掉她妈妈波纹般的字迹。她试图从没有被涂黑的字句中拼凑出她妈妈想说什么,此举这么做既是吃力,也是个教训,让她意识到自己多么不了解妈妈。
一九四一年十月二十一日,年纪轻到每天早上照镜子查看脸上有没有青春痘的士兵,押着她妈妈走入草地,用枪杆子帮她妈妈判了刑。
薇拉的爸爸本来是监狱的警卫,太太被捕之后被降级为工友,他不是一个冷酷,或是报复心重的男人——日后狱中的囚犯们将称颂他是个秉持善心、解救数十条人命的狱警——但他觉得自己身为人父,也是个悲伤的鳏夫,必须让薇拉看看她无心之言所造成的后果,因此,他带着薇拉走进那片日后成为白森林的草地,父女两人一语不发,晃荡了两小时。当他几乎放弃、打算掉头回家之际,他太太忽然出现在眼前。他的双手缓缓下垂。烟蒂漫布在雪地上一个个野狼的脚印之间。狼群先一步找到了她。薇拉弯腰屈膝,瘦小的身躯缩成一团,躲在一边看着她爸爸埋葬遗体。埋好之后,他逐一拾起烟蒂。这些烟蒂比一块块他远从五十米之外捡回来、埋进无名墓穴的内脏更令他难忘、更苦苦纠缠。从此之后,他再也不碰香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