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展(第3/8页)

“只有恐怖分子会因为他们在电话里说了什么而入狱。”弗拉基米尔说。多多关爱、多多鼓励这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吧。“别为了你的成功道歉。外行人不可能了解繁复的财务。”

“我想要有所表现。”

“塞尔盖啊,我的小财阀,你表现得非常好。”

塞尔盖一跛一跛走向洗手间,他心情好到挺胸而行,几乎看不出他是个瘸子。

弗拉基米尔移到塞尔盖的座位,计算机直直盯着他,令他紧张。对他来说,计算机不过是一部附有打字键盘的电视机,中间连着一条摇摇晃晃的电话线。他试试头戴式耳机。没有声响。

一个形似半颗鸡蛋的塑胶圆球端立在一个正方形的蓝色软垫上。听筒吗?他把它凑到耳边。“谷戈,你在那里吗?我想找人。”

荧幕毫无动静。“哈啰?果戈理?”

女服务生轻轻拍一下他的肩膀。她咧嘴一笑,笑得合不拢嘴,眼睫毛比钢笔书写的线条还要浓黑。“那是鼠标,可不是让你朝着用它说话。”

他打量那个形似塑胶鸡蛋的东西。“我知道什么是老鼠。”他说。“这东西可不是老鼠。”

“它叫作鼠标。”她解释。“你可以把它放在鼠标垫上移来移去。”

一个小小的白色箭头滑过有如蓝天的荧幕。

“你看到了吗?”他大声嚷嚷,手心拍打桌面。“这部机器毫无抗拒就投降。它说不定击败了棋王卡斯帕罗夫,但它知道最好不要招惹我。”

女服务生大笑,纤纤玉手轻拍他的肩膀,啊,今天真是美好。她帮他开启IE浏览器,然后走回收银台。“谷歌,不是果戈理。你输入你想要搜寻什么,按下Enter键。”

他研究一下键盘。他搞不懂键盘的配置。连字母都没有按照顺序排列。人人非得具有个人风格,人人以为自己是一片片独一无二的小雪花,其实他们只是一滴滴毫不足奇的小水珠。

最好从最简单的问题着手,让这个叫作谷歌的家伙暖暖身。

地球是圆的吗?他按键输入。

荧幕上迅雷不及掩耳地充满地球的影像、哥伦布的生平、圆周、曲率,令人目眩。弗拉基米尔原本以为谷歌只会简单回答是,或不是,但是,哇,这真是了不起。

他输入日本:筷子、东京的摩天大楼、维基百科的文章、旅游指南、蕈状云。

他输入膝盖,荧幕上冒出上千个膝盖的影像,还有每一块骨头、每一条肌肉、每一条肌腱的详尽分析,甚至包括从风湿关节炎到枪伤的诊断和治疗。

宇宙间的信息怎么可能浓缩在这个小小的金属盒里?他甚至没办法把一整只鸡塞进他的小烤箱,而这东西容纳了整个世界,感觉有点亵渎上天,即使对一个无神论者而言。没有人应该知道这么多事情。这肯定违法。他回头观望,一心以为身穿黑色西装的保安大队将会夺门而入、没收计算机、给他戴上手铐押走。但是周遭只见焦躁不安、动来动去的小伙子对着彼此噼噼啪啪发射红斑四溅的光点。

如果这部机器无所不知,那它晓不晓得他爸爸?

沃斯卡·奥西波维奇·马尔金。他没有按下Enter键。目前还没有,因为他从来没写过他爸爸的姓名,也从来没有看过他爸爸的姓名被写出。游标不耐烦地一闪一闪。此举又有何益?你必须往前看。不要回头。别管周边有些什么。你的身后只是废墟。

他删除沃斯卡·奥西波维奇·马尔金,输入罗曼·奥西波维奇·马尔金。

他想要按下Enter键,但他已经从椅子上起身,慢慢后退。他是……恶魔,他哭了吗?

弗拉基米尔啊,你愈来愈没出息,变得了一块软趴趴、臭兮兮的起司。

好、好、没事。我出去透透气就行了。

“怎么了?”他伸手开门时、女服务生问,

“我喉头有个硬块。”他坦承。

“噢、天啊。”她说,她年纪轻到可以当他的儿媳妇,但她看着他的眼神,却像是他的妈妈。“是不是恶性?”

“跟塞尔盖说我不太舒服,跟他说我回家了。”

塞尔盖从洗手间出来时,他爸爸已经离开了。他在他的计算机前坐下。搜寻列里出现罗曼·奥西波维奇·马尔金,游标一闪一闪。嗯,他爸爸的伯伯。塞尔盖一时好奇,按下Enter键。

娜迪亚

二〇〇四年七月的一个早晨,莫斯科的一位外科医生解开娜迪亚头上的绷带。

“一切都会有点模糊。”医生说。娜迪亚睁开右眼眼睑,为时三年的黑暗逐渐褪逝。

外科医生的办公室有如一幅格哈德·里希特的画作,朦朦胧胧,略为失焦。(译注:格哈德·里希特,Gerhard Richter,德国知名的抽象派画家,画风有种近似失焦的美感)当她伸长手臂,她数不清自己有几根指头,但她看得到指头在那里。鲁斯兰也在场。她悄悄握住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