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6月，学年接近尾声。米海尔获得了奖学金，这是对他刻苦勤奋的肯定与鼓励。在一次私下聊天中，他的教授跟他谈到他的前程：一个稳重、勤奋的年轻人不应被埋没，米海尔必将成为助教。一天晚上，丈夫邀请了几位同窗好友庆祝他的成功。举办了一次出人意料的小型聚会。

我们很少有客人。每隔三个月有那么一两位姑妈来和我们待上半天。老撒拉·杰尔丁偶尔晚上来那么十来分钟，给我们讲述养育孩子的经验。米海尔的朋友利奥拉的丈夫带着一篮苹果从基布兹赶来。有一次，哥哥伊曼纽尔半夜三更来到我们家。

“快把这只脏兮兮的老母鸡拿进去。快点儿。你们还有气儿吗？汉娜，我给你们带来一只鸡。还活着。好，祝你们一切顺利。你们听说过三个宇航员的那个笑话吗？好咧，亲一亲孩子。我的卡车停在门外等着呢，很快就会按喇叭叫我的。”

安息日，我最好的朋友哈达萨有时独自过来，有时同丈夫一起过来。她总想劝我重新回到大学。利亚姑妈的朋友卡迪什曼先生也时不时来看看我们，同米海尔下下棋。

那场聚会上来了八个学生。其中有位金发女郎，乍看上去让人炫目，细一端详又觉得面容粗糙。显然，她就是在结婚舞会上跳西班牙布鲁斯的那个姑娘。她叫我“甜甜”，称米海尔“天才”。

我的丈夫给大家倒酒，分发甜饼，接着又登上桌子，模仿教授的腔调。朋友们很有礼貌地笑着，只有那个金发姑娘雅德娜真在聚精会神地听着。她欢呼着：“米哈[23]，米哈。你太伟大了。”

我为丈夫感到羞愧，因为他并不能引人发笑。他的快乐非常呆板费劲儿。即使他说笑话，我也笑不起来，因为他讲故事的方式像在宣读讲演稿。

两个小时后，客人们走了。

丈夫收起狼藉的杯盘，把它们送回厨房。接着又倒烟灰缸，打扫房间。他系上围裙，重又走回厨房。经过门厅时，他像受罚的小学生那样看了我一眼。他建议我去睡觉，并发誓说他将一声不出。他以为，一番热闹之后我一定很疲倦。他错了。现在，他能明白以前他是大错特错了。他不该请生人来，因为我的精神仍不太好，很容易疲倦。连他也奇怪，为什么以前竟然没有想到。还有，在他眼里，那个叫雅德娜的女孩子谈吐粗俗。我会原谅他晚上所做的一切吗？

米海尔要我原谅他安排的小型聚会时，我想起第一次去惕拉特伊阿尔旅行归来的那个夜晚，我感到怎样的失落，我们怎样站在两排漆黑的松柏中间，冷雨怎样抽打我的脸庞，米海尔怎样突然解开质地粗糙的大衣的纽扣，把我揽进怀中。

眼下，他弯腰站在洗涤槽旁，好像脖子出了毛病，那副姿势非常疲倦。他先把杯子放在热水中洗过，又放进冷水中冲一遍。我光脚溜到他身后，吻了一下他剪得短短的头发，双臂绕住他的肩膀，抓住他毛茸茸的坚实的双手。我很高兴他能感到我把胸脯放在他的后背上，因为自开始怀孕起，丈夫和我就一直没有亲近过。正在洗刷的米海尔手是湿的，手指上贴了块脏兮兮的胶布。大概是切破了手，不愿让我知道。胶布也是湿的。他把瘦长的脸朝我扭过来，同我们在塔拉桑塔第一次见面时相比，这张脸消瘦了许多。我注意到他整个人全瘦了。颧骨突出，鼻子右侧已出现一道皱纹。我抚摸着他的脸颊。他并未露出惊异的神情，好像已经等了很久。好像他早就知道今天晚上会有变化。

很久以前，有个叫汉娜的小姑娘，身穿雪白的裙子，去庆祝安息日。她也有一双漂亮的山羊羔皮鞋。汉娜长着可爱的鬈发，鬈发上系着漂亮的丝巾。汉娜出门去找朋友，看见一个卖炭翁，黑口袋把他的腰都压弯了。安息日就要到了，小汉娜心肠好，急忙去帮卖炭翁抬口袋。但这时，她的新裙子撒上了煤渣，羊皮鞋也弄脏了。汉娜放声大哭，因为她是个好姑娘，一贯整洁又干净。天上好心的月亮听到汉娜的哭声就轻轻将月光送下来，把每块污渍都变成金灿灿的小花，把每个黑点都化作银光闪闪的小星星。在这个世界上，任何悲伤都能转化为快乐。

我哄孩子睡下后，身穿长长的透明睡裙来到丈夫房间，睡裙一直拖到脚脖子。米海尔把一枚书签插进书里，合上书，放下烟斗，熄灭台灯。然后他站起身，将我拦腰抱住，没有说话。

后来，我从心底里找出最动人的词语：米海尔，你现在告诉我，你为什么喜欢“脚脖子”一词？我爱你就是因为你对我说“脚脖子”一词很动听。你是个细腻而又敏感的人，对你说这句话或许尚不为迟。你很罕见，米海尔。米海尔，你写你的论文，我给你誊抄。你的论文准确无误，我和儿子为你感到骄傲。你的父亲也会因此感到骄傲。我们拥有未来。我们将十分惬意。我爱你。从塔拉桑塔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爱上了你。是你的手指吸引了我，对你说这句话或许尚不为迟。我不知道该用哪个词才能准确地告诉你，我非常愿意做你的妻子。非常，非常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