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第2/2页)

女人们把全部家当都拿到了阳台上:粉的,白的,铺的,盖的。一位挺拔苗条的姑娘站在哈施莫耐姆大街的阳台上。她挽起袖子,头上扎了条围巾。正在用小木棍儿起劲地敲打着羽绒被,根本无视我们的存在。其中一面墙上是一条地下活动时期写下的褪色标语:朱迪亚在血与火中倒下去,朱迪亚将在血与火中站起来。这种情绪与我格格不入,但这些词句的内在韵律却打动了我。

那天晚上,我和米海尔走了许久。我们穿过布哈拉区,沿着先知撒母尔街,走向曼德尔鲍姆门。从那儿,我们穿过匈牙利人住宅区内弯弯曲曲的小巷,到达埃塞俄比亚区,去毛斯拉拉,又从雅法路拐角走到圣母广场。耶路撒冷是一座燃烧的城市。整座城市像是悬在空中。但近看又显得无比硕大和沉重。纵横交错的小巷具有某种不可抗拒的专横。迷宫般的临时住宅、棚舍满怀义愤地斜倚在时呈灰蓝、时呈微红的石头上。破败的贫民窟,坍塌的墙壁。顽固的植被与石制品正悄悄进行一场激烈的较量与角逐。荆棘丛生、碎石遍布的荒地。凡此种种,最突出的当推变幻不定的日光戏法:要是一小块云彩刹那间飞到城市与暮霭之中,整个耶路撒冷顷刻间就会改变模样。

还有城墙。

每个地区都有围在高墙内的秘密中心,每个敌对要塞都向过往的行人关闭着。我不知道有谁会把耶路撒冷当成家园,连那些即将在这里住上百年之久的人也包括在内。一座四合院式的古城,她的灵魂囚禁在镶有锯齿状玻璃的断墙后,没有耶路撒冷。碎东西扔在地上,意在误导无辜的百姓。一层裹着一层,中心却无法介入。我写下“我生在耶路撒冷”。我不能写“耶路撒冷是我的城市”。我不知道在俄罗斯庭院深处,在施耐勒军营的墙后,在埃因凯里姆修道院的隐蔽所在,在恶意山上的高级专员官邸,有何种凶险在恭候着我。这是一座令人窒息的城市。

在麦里桑达街,街灯已亮,一位高大体面的男子扑向米海尔,一把抓住他的大衣扣,像老熟人一样冲他喊叫:

“你这个以色列的倒霉蛋,该死的。”

米海尔没见过耶路撒冷的疯子,吓得面色苍白,直往后退。陌生人友好地笑了一笑,又沉着地补上一句:

“把上帝的敌人统统消灭干净。阿门,阿门。”

米海尔大概是要向这个人解释,他一定是弄错了,米海尔不是他的仇敌。但此人打断米海尔的话,指着米海尔的鞋子说:

“我永远蔑视你,蔑视你的子孙。阿门。”

耶路撒冷周围的村庄形成一个封闭的圆圈。奈比萨姆维尔,沙阿法特,谢赫贾拉,伊沙维亚,奥古斯特维多利亚,瓦蒂约兹,希万,瑟巴哈,巴伊特撒法法。颇像旁观者围着躺在路上的一位妇女。要是它们攥紧拳头的话,整座城市就会被捏碎了。

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城里一些病恹恹的学究晚上竟出来呼吸新鲜空气。他们拄着拐杖,酷似雪中夜行的盲人,其中两位我和米海尔曾在伦茨街上碰见过。他们手挽着手,似乎在相互支撑,以抗拒充满敌意的环境。我微笑着朝他们欢快地打着招呼。两人立即把手举过头顶。一个热情地挥动帽子回应我;另一个头上什么也没戴,所以便象征性地抑或漫不经心地朝我做了个挥手的姿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