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蛇注
剧院的窗户里透出灯光。一辆马车在侧门外等候着。男孩横穿过中央大街,他决定去埃尔诺的爸爸那里。
这位肺部有严重弹伤的鞋匠,一年半前回到了家,至今还不停地咳血。他住在渔夫巷内一间又窄又高的出租房的地下室里。这间屋子既是他的作坊,也是住所。要到这个地下的小黑屋,还要从街面再往下走五级台阶。屋子的入口饰有许多木板条,鞋匠在这些木板条上亲手书写了美术体的文字,它们是让人困惑的《圣经》语言,掺杂着含混不明的示意与词藻,教导人们要谦卑地生活,要回到基督那里。“年轻人,高高举起你信仰的盾牌!”其中一块木板条上这样写道。在另一块上写着: “神不会因为你的学识、地位、力量或对信仰的忠诚而赞美你,但是如果你现在就把你的心交予耶稣,他将拂去你过往生命中的阴霾,并将你塑造,使你沐浴他的荣光。”另外还有: “像青铜蛇一样,我们的救世主,向上攀爬,去接近每个人的心灵,让那些被生活抛弃了的人们,通过你的怀抱得到拯救。”还有一块木板上全部用了大写字母: “死亡的起点并不是垂死的一刻。在我们中间已有很多人如行尸走肉。心中默念着死亡,今天就请将你的生命交付给耶稣吧,从此你便不会再惧怕死亡。”
人们停下来阅读,不停地摇头,然后诧异地走开。
作坊里非常阴暗,容器里煮着的面粉糨糊在咕嘟冒泡,碱和发酵的酸味充满了小屋。鞋匠蜷坐在一张低矮的桌子旁,在瓦斯灯的光亮里,他像一条大毛虫,坐在光线的魔法圈里。看到男孩进来,他小心翼翼地把手里和怀里的东西放在桌上:一大张做鞋掌的皮子,一把小刻刀,线和一双黄色的、又脏又旧的矮帮鞋。他这才站起身,深鞠了一躬。
“赞美主的名,他坚定了我们的信仰,帮我们战胜我们的敌人。”
他总是用这种丝毫不带任何感情,又相当随便的腔调说出如此郑重和高贵的问候语,就好像只是在说一句“你好”,这着实令阿贝尔觉得吃惊。鞋匠是个矮个子:疾病过度地消耗了他,甚至皮围裙的重量都在往下拽他,好似要把他拽倒在地。他的一条腿比另一条腿略短,这发生在肺部中枪之前。在他骨瘦嶙峋的脸上留了很长的唇须,跟他毛糙的胡子与不修剪的头发缠搅在一起。头发也向上支棱着,很难弄平整,像是用钢丝做成的假发,多刺又蓬乱地覆盖着下面的头盖骨。高高的额头下是又大又黑的眼睛,目光散乱。
“这位少爷是来找我的儿子埃尔诺的。”鞋匠说道,并用他那苍白、小巧、明显露出病态的手示意了座位。他的举手投足中很自然地流露出一种高贵。鞋匠并没有坐下,他拄着一根不太长、弯曲了的拐杖,就这样站在客人面前。“我儿子埃尔诺没有在家。如果我们仔细想想,也应该明白今后不能指望他留在父母的陋室里生活。少爷们今天都考完了试,在神和人的面前,他们在绅士阶层里又上了一级台阶。”
他始终用一个腔调说话,丝毫不带任何低落或兴奋的语音。他的声音从不具有任何色彩,如同在祈祷,或在滔滔不绝地念祷告词。
“今天,在新一代的绅士当中,我愚钝的儿子埃尔诺也获得了一席之地,”他继续说道,“种种迹象表明,神做出的安排,并不是让我的儿子埃尔诺成为他父母老年的依靠。神的意愿是让我的儿子进入绅士阶层,在未来成为我的对立面。即便我又笨又蠢,我也不敢抗争神的意愿。今天,我儿子在绅士阶层里又跨入了更高的等级,也因此成为了他下等阶层的父母和亲戚们的敌对者,和这一阶层所有人的敌人。”
他的手在空气中比画着,好像牧师在为信徒们做弥撒。“谁若能从凡间的事情中看懂那是神的旨意,那么即便是病痛、厄运,哪怕是家人身陷险境,对他而言也都是快乐的。我的儿子埃尔诺沉默寡言,他鄙视他父亲的这类训诫,但这正是神的赐予,神在帮助我完成我的使命。大洪水就要涌来,马上就要山崩地裂。毫无疑问,警钟已经鸣响,绅士老爷们也付出了流血牺牲。数以百万计的尸体躺在地下,卑微的我却得以侥幸活下来;而上等阶层的绅士们不得不成为牺牲品,祭献给大地与 河流。”
“是的,泽高尔高先生,”阿贝尔说,“我可以跟埃尔诺说 话吗?”
“好的,”他并不为所动地继续说着,“请您想一想,这是一桩多么重大的事。我们通常会看到,只要神没有传达特别的旨意,学富五车并在各个方面都显示着卓越才华的绅士们,总是能够免于灾祸,比如地震、洪水、火灾和战争。我们通常看到的是,在这个世界上有两个阶层,这个阶层与那个阶层彼此相邻,然而它们之间却少有联系,就像蝗虫之于熊。请您仔细地想一想,最后的时刻到来了,上等人与下等人一起躺在撒着石灰的坑里注。大火毁灭了世界。先知们出现了,他们的声音变得清晰。神的旨意使我的话也能被听到,也能被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