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回京

永安十五年,整个大渝都城境内,上至庙宇高堂,下至布衣百姓,都在传着一个消息。

咱们临安城里,闻名遐迩的浪荡公子哥谢璋,是个断袖。

这个大理寺卿谢澄的独子,在十五岁之前,整日无所事事地飘荡在临安的各个大街小巷。今日看见他在东市逗鹦鹉,明日就看见他在西市赏海棠。茶楼酒馆处处可见他的身影,而谢府上成堆的四书五经各类兵法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灰。

若是他只是安安静静地赏花逗鸟也就罢了,但这人脾气也不见得怎么好,动辄就跟人在街头吵吵闹闹,动静闹得人尽皆知。浑身上下,大概也只有那张脸能看。

谢澄以玉给谢璋冠名,又从诗词“玉器七千陈湛露”里,取了“承湛”二字作为他的表字,为的是期望谢璋能够如玉一般通透得体。

哪知世事偏生反着来,得体没有,通透更莫谈。

谢澄因此差点急掉了他仅剩的头发。于是请求皇帝,将谢璋扔进皇宫,随着皇子们一道长大。但来来去去许多回,谢璋这棵歪脖子树,如论如何都没能长成大家期望的模样。

也不知是不是大理寺卿祖上积了德,永安十年,恰好是谢璋十五岁的年纪,这个纨绔子弟脑子毫无征兆地开了窍,自请去西北军营,从新军做起。算来到如今,已有五年。

临安许多待嫁闺中的女子,都张望着指着他经历军营的苦日子能够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将军,结果秋水已穿,却盼回来了一个惊天雷。

谢璋彼时还在回京的路上,这个消息已经在临安城传得满天飞,结果没等他在谢府落个脚,就被皇帝的一道圣旨召进了宫。

谢璋苦哈哈地被皇帝训斥了一顿,末了老皇帝坐在龙榻上,意味深长地问了一句:“璋儿,你真是个断袖?”

谢璋差点以死明志。

到底是哪个百无聊奈的混账东西传的谣言?

为了表明自己欣赏温香软玉,谢璋出了宫就直奔临安城最大的艺馆,一枝春。

一枝春多的是才艺双馨的姑娘,平日里迎接的也都是达官贵人。每年上元还会举办灯会,凡休沐日,有闲情又有逸致的雅客们,酌上一杯好酒,伴着阳春白雪,就能在一枝春待上整整一日。

一枝春的头牌兼老板殷如是姑娘,端得一副好嗓子,且一手丹青能做到栩栩如生的地步,与当今的公主慕容之华并称为临安双姝。

但谢璋没能见到这个才女。

据馆里的管事说,殷如是一大早就去了城南的寒山寺还愿,约摸着申时才能回来。于是谢璋就着刚被皇帝责骂完的热乎劲儿,找了个角落的座位,喝光了一大坛酒。

月上梢头的时候,谢璋像个耄耋老人,被近侍温岐颤颤巍巍地扶上了马车。

灯火阑珊的长街上,一辆华贵的马车慢悠悠地行驶在其间,马蹄声滴滴答答的,碾碎了更夫的打更声。

月色不比人间灯火缱绻,在马车顶上冰凉地漏了一片。

谢璋穿了件明亮的靛青长衫,没骨头似地躺在软榻上,长发散了一地。马车摇摇晃晃一路从城中走到城北,早就有瞌睡虫钻进了他的鼻间。

他呼吸声冗长,显然已经睡熟,只有微微皱起的眉头显示这人睡得极其不安稳。

噩梦缠身。

梦里有刀光剑影,昔日雕栏玉砌的高楼,顷刻间被火舌吞没。四处除了濒临死亡的恐惧哭喊,只剩兵器彻骨的寒光,无声地撕裂苍穹。

声色与血色交融,有一个明黄色的身影,从城楼上纵身一跃,用生命在那条走过了无数个春秋的台阶上,绽放出一朵刺目的芬芳。

他摔倒在带着血意的地面,惶惶无措,直到有一双手将他带离。

他仰着头,吃力地向后仰去,却始终看不清这双手主人真正的面容。

……

“少爷,到了。”

谢璋被这声轻唤惊醒,梦里的场景悉数褪去。一双桃花眼蓦地睁开,眼底还残留着不知何时爬上眼角的阴翳。

然而只是一瞬,又被迷离的醉意代替。

他懒洋洋地掀开车帘,一脚踩到小厮早准备好的膝盖上,吊儿郎当的活像一个市井流氓:“哟,这么快就到了。”

只是酒喝得多了,一句话还未说完,腿一软,就要摇摇晃晃地往下倒。

马车停在了一间偌大的府邸前,那匾额上明晃晃地用御笔写着“谢府”二字。朱门大开,门下站了一排忐忑不安的小厮。

一个领头模样的人急急忙忙扶住谢璋,满头大汗,也不知是急的还是怕的,就朝着身后扬声喊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把少爷扶进去!”

小厮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偏生一动不动,像一排石墩。

就见谢璋大手一挥,将领事的推了老远,还未张嘴,空气中就弥漫着一大股酒意:“怎么着?就算小爷我是个断袖,难道还能看上你们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