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关山度若飞

《消寒图》终于没能画下去。

金都草原的消息不断通过晋王府传过来,平衍重伤昏迷,一直不曾苏醒。晋王府派了龙城最好的大夫去金都草原,两个不够,又从各地征集名声大的大夫络绎不绝地送过去。两天之后,医案便雪片似的飞了回来。

乐川王的右腿中箭,伤在大腿外侧,高车人用的是铁弩,力透骨髓,贺兰部的巫医用了两天才将箭拔了出来。这期间,乐川王遭受了常人所不能想象的痛苦,几次垂危,幸亏龙城的医官及时赶到,才将他从生死边缘挽救了回来。

然而伤处却化脓溃烂,败坏的血肉变成毒沿着腿上经脉游走,一条腿烂了大半。

起初几日,晗辛尚能听下去,待到平衍腿上的详细消息传来,她听着阿寂的汇报,几乎将指甲尽数折断,浑然不觉疼痛。末了只是哑着嗓子问了一句:“这可如何是好?”

阿寂自然做不得主,沉吟半晌,只得宽慰道:“想来晋王总会有所安排的,姐姐还是别太过忧心了,你看你这才几天,已经瘦成了这个样子。”他真正忧虑起来:“你肚子里还有个小世子,即便心里烦乱,也总不能让这孩子受苦吧。”

晗辛自然比阿寂更明白这其中事理,只是即便她有万千意愿,这些日子却连一点儿荤腥都闻不得,吃一口东西就会呕吐得两眼发黑,像是要将心肝脾肺肾统统都吐出去一样。

夜深人静的时候,晗辛辗转难眠,抚着肚子流泪,会低声问腹中的孩子是不是不愿意来到这人世,是不是因为爹和娘之间看不到任何希望,知道即便出生也会受苦,所以借着这样的折磨宣告自己的不情愿。

但在这样的情势下,她却没有别的选择。

平衍生死未卜,她与平衍之间还有太多的问题没有解决,腹中这个孩子的到来改变了一切。她已经不像他离开时那样坚定,她愿意用孩子作为借口做出妥协。一切都纷乱而纠结,她却无能为力,每日只能强撑着日渐虚弱的身体,在心忧如焚中煎熬祈祷。

然而即便她从不信鬼神,却仍向佛祖和长生天都求了个遍,但一天天传来的仍是坏消息。

乐川王昏迷不醒,命悬一线。

是夜,在混混沌沌欲睡不睡之间,晗辛恍惚听见房门被风吹开。她想,一定是夜里下起了雨,却是细密的秋雨。外面梧桐树发出簌簌的声音,寒意随着那蚕食桑叶一样密集的声音一点点渗进了房间。

她勉强睁眼,赫然看见平衍立在门口,不由惊得一下子坐了起来。

他的面孔消瘦得失了轮廓,面色苍白没有血色,宽大的袍袖被夜风鼓荡着,在身边翩扬,给晗辛一种他随时都会随风而逝的错觉。

“七郎……”她奔向他,几乎是踉跄着脚步,险些被自己的裙裾绊倒,好在他及时伸手接住了她,“你回来了……”她勉强站稳,急切地抚上他憔悴的面孔:“怎么瘦成了这样?你的伤好了吗?”

她一边问这就低头要去看他腿上的伤。平衍拦住她,钳制着她的下巴令她不得不面对他的审视。“晗辛?”他显得有些迷惑,似乎看见她十分意外,“你怎么也这么瘦了?是受了什么委屈吗?”

“我……”晗辛定了定神刚想回答,还没张口眼泪已经不受控制成串地滚落,她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情感,死死拥抱住他,一连串地说,“我怕你死了。他们把你的伤说得那样重,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七郎,这些日我夙夜忧叹,怕那些来不及对你说的话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怕你还不知道……”她说到这里突然察觉到他的冷淡,有些讶异地停住,仔细打量他的面容:“你……你是累了吧?你看看我,忘了你还有伤,千里迢迢地回来,却与你说着这些话。来,进来坐下,你伤在腿上,肯定站久了会累……”

她牵着他的手向屋里拉,他却一动也不动,任由她将两人的手臂牵得伸展开来,声音变得犹疑沉重:“晗辛……”

晗辛一怔,心头刚刚燃起的那一团火焰像是在狂风中飘摇晃动了起来,一时间竟然没有勇气回头,只能低头虚弱地回应:“嗯?”

她与他之间隔着一道门槛。他们的手恋恋不舍地牵缠在一起,却也都拉伸到了极限。再向前一步,就势必只能脱开。她绞着他的手指,生怕一不留神就滑脱开来,再也寻不到对方。

她心头酸楚难忍,低头看着地上那两个以奇异的姿态维持着联系的人影,苦笑了一下:“你并不是为我回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