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莲争(4)

吉温看到菡玉,双目陡然圆睁,径直瞪着他瞬也不瞬,仿佛极其惊异,又仿佛怀着千言万语,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杨昭见他举止有异,心生疑窦,转去看菡玉,他竟难得地低着头,不复往常对他的正气凛然针锋相对,好像也怀了心事。

杨昭叫了两声“吉法曹”,吉温才回过神来,指着菡玉问:“这、这就是太常少卿?”

杨昭睨着他,又瞥了一眼菡玉:“没错,吉少卿与吉法曹还是同宗呢。”

吉温见菡玉被捆得动弹不得,脖子里一道麻绳勒得他脸色都青了,斥责士兵道:“既是朝廷命官,定罪之前岂可轻侮,还不快快松绑!”自己上前一步欲给菡玉解开绳索。

侧身相错时,菡玉抬头看他,二人四目相对,吉温不由愣住,盯着他的脸挪不开视线。

此时史敬忠被士兵五花大绑从道观里推出来,迎面看见吉温,仔细辨认后大喜过望,没想到大祸临头居然偶遇故人绝处逢生,冲他呼喊道:“七郎!吉七郎!是我呀,我是你老丈史敬忠哇!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还记得我吗?”

吉温皱了皱眉,似乎很不情愿在这种情形下与他认亲。

史敬忠病急乱投医,看到吉温和菡玉站在一处,还帮他松绑,又对菡玉道:“菡玉,你是不是也认得七郎?你帮我说说,我真是冤枉呀!”

“我……”菡玉语塞,不知为何首先想到的竟是去看杨昭。

杨昭一伸手拨开吉温手中绳索,不着痕迹地推开菡玉,站到两人之间,问:“吉法曹与史敬忠也是旧识么?”

吉温忙道:“许多年不曾来往了。况且法理面前何谈人情,此案关系社稷安危,纵使家中至亲涉案,吉某也当大义灭亲。”看也不看史敬忠,命士兵以镣铐铁链锁其颈项,布袋蒙头,关入押解重犯的囚车中看管。

史敬忠目瞪口呆,没想到他如此绝情,撇得一干二净。

杨昭又道:“吉少卿与案犯杨慎矜、史敬忠等人过从甚密,今日又恰巧出现在案犯藏身之地,恐怕与此案也脱不了干系。”

史敬忠被士兵蒙着头从他们身边押走,听到这话还不忘为菡玉开脱:“御史明鉴,草民与吉少卿同奉三清,只交流修身炼丹之术,今日少卿恰巧来访,御史高抬贵手,千万莫要冤枉少卿!”

菡玉动容,唤了他一声:“阿翁!”

杨昭道:“少卿对一个布衣术士呼之为‘翁’,看来关系匪浅。到底是从犯还是无辜,带回去一审便知。”

一旁车夫看情势不对,连呼冤枉:“御史、明君诸公在上,小人只是受雇的车夫,刚刚被这位郎君从市集雇来,这边的事一概不知,求诸公放过小人!”

杨昭道:“吉少卿好好的雇车马做什么?”又问车夫:“他雇你去哪里?”

车夫颤声回答:“他给了小人不少银钱,让小人即刻送他出、出长安往东去!”

杨昭冷笑道:“看来吉少卿不是恰巧来访,是有备而来。我等若再晚来一步,本案的重犯就要被吉少卿带出京师了。”

菡玉只觉得他狠狠盯着自己,目光乖戾,但转头去看他时,他却飞快地别开了视线。他有些诧异,似乎从来没见过杨昭有不敢与人对视的时候。

吉温职位比杨昭低得多,不敢拂逆:“暂且委屈少卿,待回到大理寺禀明御史、大卿,自会还少卿一个清白。”又对杨昭道:“吉少卿并非通缉要犯,又有官职在身,镣铐加身恐怕不妥。”

杨昭转回头,脸上戾气已消,皮笑肉不笑的让人猜不透他心思。“也是,吉少卿的官阶可比咱俩都高,怎可无礼。”他走近来为菡玉除去身上绑缚,手指贴着脊背掠过,生生让菡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过,少卿精通武艺,为防万一,请少卿与我同乘一车。少卿如果问心无愧,应当不会反对吧?”

菡玉极不愿与他靠近,但也没有办法:“听凭杨御史处置。”

史敬忠被押上囚车,一行人打道回城。

天色已经不早了。菡玉坐在窗边,车马的颠簸让他视野晃荡,看不真切远处的景物。这一队士兵约有百来人,拉出数十丈长的队伍,只在转弯的时候,前头已经转过去了,方可见前方的兵士。

吉温的背影夹杂在最前头一群马上戎装将领中,隔着阴晦的雾气,灰蒙蒙的,与周围昂藏的武官身条相比显得格外萧索落寞。菡玉默默遥望着,那身影渐渐与他遥远的记忆中另一个模糊的背影重叠,眼前便好似这湿冷的天候,聚拢起薄薄的雾气。

一只手忽然伸到他面前,扯下马车帘幕,将他视线隔断。神思被打断,他微恼地转过头来,瞪着近在面前的那张脸。那张脸蓄着隐忍的不悦,面颊上一块青紫瘀痕,眼神恶狠狠地盯着他,让他对视一眼便失去了所有的勇气。他并不畏惧那眼神中的怒气,然而这怒气中蕴藏的别样意味却让他莫名地害怕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