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梦回(4)(第2/3页)

菡玉走了许久,周围高大的乔木渐渐少了,只有一蓬蓬低矮的灌木藤萝,而脚下踩着的地面也比之前松软,才恍然明白她想寻找的荷塘,也如相府中的一样,成了干涸的平地。

寒冬腊月的竟还有鸟栖在枝头上,她转身的霎那,那鸟受了惊吓,从树梢上振翅高起,“呱呱”的叫声在夜空中回荡,凄恻绵长,也不是她熟悉的杜鹃,只是一只黑乌鸦罢了。

这么一回头,迎着微弱星光,她倒认出了那棵树,虽然叶子落光了,树冠还是繁茂如伞,树身向塘中微微倾斜,如水边探身揽影的女子,凝固了姿态。

从她第一眼见它起,就是这个模样,以后不管再过百年千年,也永远都是这样了。

树下的坟茔经风雨冲刷,比一年前坍下去不少,周围尽是齐膝的枯草。再过几年,这座荒冢就会完全夷为平地,谁也不会记得这里埋了一名曾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倾国权臣。

贵妃尚可移冢,他却连立一块墓碑、燃一炷香都不能。他留下的,只是史书上万世可见的骂名,和她心底不为人知的刻痕。

她在坟墓旁就地坐下,手抚着坟头上杂乱的枯草,用最平常的语气说:“相爷,不管人间地下,你到的地方总是不得安生。”

就像她心底最深处,永生永世都将不得安生。

“陈将军重病垂危,是不是你做的?他年纪那么大了,不剩几许春秋,你又何必再为难他呢?他也只是别人的马前卒,鸟尽弓藏,晚景凄楚,你就留他给太上皇做个伴吧。”

她伸手进怀中掏出那支碧玉笛子来,指腹抚过笛身的裂纹。尾端的流苏已经旧了,微微泛黄,末梢上一点灰褐的污迹,和她初次见到时一模一样。

原来,那是他的血。他身体的一部分,在她遇到他之前,就已伴随了她许多年。

“我为你吹奏一曲‘镇魂调’,可去人心中怨尤,你以前也吹过给我听的。我吹得没你好,你且包涵些。”

她双手有些抖,试了好几下都对不准吹孔,笛子在她下唇一滑,吹出一声喑哑走调的音节。

“嗒”的一声,那样大一颗泪珠,落在冰凉的玉笛上,又顺着笛身滑下,渗进她僵硬的五指缝中。

紧接着第二颗、第三颗,如无根的雨、断线的珠,肆无忌惮从她眼眶中坠落。

她伏在荒草遍布的坟冢上,泪水顺着面颊浸入荒草下的黄土。双手扣着泥地,好像她倚着的还是他的胸膛,那个总是向她敞开、让她可以放心依靠、悲伤时尽情哭泣的怀抱。

四野一片空寂,只听到她自己隐忍的呜咽。她哭得浑身颤抖,又不敢大声嚎啕,怕驿站里的人听到。

“你要索命……为什么不来索我的……不来找我……”

一只手忽然搭上她肩头。

她猛然回头,夜色中昏暗模糊的黑影,斗篷遮面盖住全身上下,五官面目都不可见。

“别哭了,”他的嗓音低涩喑哑,像生锈蒙尘的乐器变了音调,但还是再熟悉不过的语气,“哭得我在坟里都睡不安生了。”

她的泪水还凝在脸上,双眼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尽管那只是黑夜里一个轮廓不明的黑影。

“怎么了?”他问,“很意外?吓呆了?我以为你早就知道我跟着你了,半夜来这里哭不就是想引我出来吗?”

“我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不会丢下我……”她破涕为笑,张开双臂向他扑过去。

黑影一闪,她扑了一个空。

回头他已在一丈之外。她往前一步,他就后退一步。

“别过来,我不想害你变成陈玄礼那样。”

他的脚下有一团浓黑阴影,离开之后,阴影却并不消失。仔细去看才发现,那是他脚下的枯草都被灼成焦黑,如陈玄礼褥下的符纸一般。

“我不怕。”

“你是草木做的身躯,我也会伤害到你。”

“我不怕,”她又重复了一遍,“如果能伤到我那最好了,我正愁自杀都死不了呢。”

他只片刻愣怔,她就冲了过来,像西渭桥边追上他那次一样冲进他怀里,紧紧抱住。

这次他没能躲开。

他的皮肤冰凉,隔着一层布料,有滚烫的水珠渗进来。那样烫,灼得他里里外外、从形体到魂魄都要坍塌成灰。

“我多想……多想变成和你一样……但是却不能,连求死都不能……”

他的手抬起来想搂住她,悬于后背,又慢慢放下。“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样子吗?”

她抱得更紧:“我不管你什么样子,只要是你。”

“如果我……已经变成这样呢?”他将手掌覆上她的手背,十指嶙峋,分明就是一截枯骨。

她反手将那手骨握住,从他怀里抬起头,伸手去揭他遮住面容的斗篷。

他抬起另一只手挡住:“玉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