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桂花
不知为何,简灼觉得自己怀里揣着的忱忱热情在每踏上这片土地一次都在被剥灭一层。
第一次到上海,他以为自己就从此时此刻起成功摘下了那块“出人头地”的牌匾,为此他还颇仪式性地给踩下飞机的第一步拍了一张照片,在备忘录里写下一句蠢兮兮的“攒钱给老妈买辆宝马”。
那时的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因为来追逐梦想的这个举动而感到焦躁,甚至渗出隐秘的痛苦,因为他清楚地明白在前面等待他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是文安皱着眉头的语重心长,是满篇天花乱坠的通告,是他一次又一次地被人握着手写下那些人想要的歌词。
文安在开车来机场接他,他站在车窗前朝文安笑了一下,文安却难得地没有给出什么回应,只是在简灼上车的时候露出了一种有些无力的纠结表情,说“小简,你有你的坚持,但希望你别让我太难做”。
简灼怔怔地望着后视镜里映着的文安,瞧见他脸上那股专属成年人的疲惫,脑子里楞起的一根筋像是猛地被蹦断似的,他此时此刻才真正设身处地地站在文安的角度上来感受这份工作,两边都在施压,都在做所谓的坚持,想来也是夹在中间的人最是难办。他这时候才意识到,原来从在那张纸上签下自己名字的那个瞬间开始,就决定了他其实是不可以保留这些莫名其妙的固执的,因为这会牵动周围太多的人,远远不会止步于他自己的利益。
何况这也并不是什么大事情,可能不过只是将那些载着沉重心情的作品调换顺序到一个更加成熟的时机点去而已,就这样小的事情,是不是没有必要让一个勤勤恳恳工作的人如此难做?简灼坐在颠簸的后座恍惚地想。
文安像是这才发现他缠着纱布的颈部似的,问他怎么受伤了,简灼觉得麻烦不想从头一一解释,于是就随口说不小心摔倒了,最后得了一句“多注意身体”以做回应。他半阖着眼去瞧窗外飞驰的夜中万物,灯影被速度延时摄影拖得好长,就好像有什么被彻底留在了身后似的。
他到公司时许多工作人员早就已经到达这里等他了,坐在会议室里彼此在讨论些什么,在瞧见他进来时齐齐把目光抛给了他,简灼的眼睛不安地在那些目光里游离,却不知为何地不敢去回应,他僵硬地直了直背脊骨,就像是做了什么错事一样。
于是他才真正明白了文安为什么会对他我行我素的玩失踪搞创作如此焦灼,原来一个又一个的项目都是早已定好了的,环环紧扣,偏偏他是主角,他再不按既定的路线走会让这一切都串联不起来。
有人开口说,专辑里的那首和当红流量明星的合作曲突然得改主题,毕竟这是一个很好的吸粉机会,于是得从以前的“坚韧成长”改成“酸涩初恋”,并且必须在这周五以前结束准备,因为偶像的行程紧到令人难以置信,只有周五晚上排得出来空闲来上海录歌。
然后话音未落那边的制作人就开口问简灼明晚以前写不写得出来,因为必须还得为他们再留出几天时间准备。当简灼直言不讳地提出“再留给他几天时间”的请求时,整个房间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闷,因为一首歌曲的成型当然不能够全然让两边都自说自话,制作人那边的意思显然就是先让简灼交词他们再在这个基础上为偶像精心打造好完美段落。
文安出来打圆场,应诺着“没有问题”。简灼困惑地皱起眉头,险些下意识把“开什么玩笑”脱口而出,却在瞧见那些凌厉又自利的眼神的瞬间,把这一句话彻底咽回了喉管。
“我几乎没写过情歌,这么短时间我不知道写不写得好……”简灼有点无助地低声对文安开口。
文安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你上次不是在音乐节唱了一首情歌吗?总归还没有发音源,就把它套进这一首歌里来。”
简灼没有开口,他根本就不想要什么所谓的当红明星掺进那首歌,无论那人唱歌究竟是不是天籁。因为那首歌归根结底就只应该关于两个人:他和周恕琛。是他天真又自私,一点也不想让什么其他的因素染进他全部的、唯一的心意里。
“每一个人都很忙。”难得见上一面的音乐总监坐在他对面的位置上对他开口,“简灼,你应该为你的自作主张负好相应的责任,这是工作,不是玩乐。”
《斩山令》那一次合作以后是简灼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所谓的“开拓带领中国嘻哈走入主流”的大官职是不是应该扣在他这样向来随心所欲只想要闷头做歌的人的身上?瞧见身不由己又麻木前行的他少年时代里的英雄,瞧见SW里像抢夺宝藏般洞察市场流行风向的职员,他突然生出一种无解的恐惧,这恐惧让他想逃离开这一切,于是他选择回到成都,选择关上房门做音乐,天真地还以为一切状态都能由此循旧,却没想到等来的却是日复一日的枯竭和到最后公司的一口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