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逆位之塔(第23/24页)

桂姐的漂亮,与张艳萍、秦氏及白子枫比较,又是另一个天地。她皮肤呈蜜糖色,纤腰长腿,短衫被肥厚的胸脯紧紧绷住;生得高鼻深目,有些西洋人的味道,甚至头发都是天生曲卷,湿着的时候便是满头的细波浪,只是平素都束起来,用发针收住,只余额角上几簇碎碎的绒发圈暴露了本色。

吟香的丧事,是桂姐出钱帮助办的,因尸体找到的时候,身上一文不名,又是孤儿,还没有丈夫,最后事情都推给杜亮和她。而这笔买棺材兼入葬的钱,她算来算去都觉得应该是小月出,这亦是她不拿别的,专拿那丫头的钱的道理所在。倘若小月当初早点儿把吟香要逃的事儿告诉她,也许如今吟香也不会丢了一条命。所以这个事情,小月多少要负些责任。桂姐对黄家所有的丫鬟都保持一定距离,她讨厌像其他女人那样,为了排遣寂寞,多些茶余饭后的谈资,便刻意制造虚假的友谊,这些花样,十六岁便已玩过,就不再需要了。

关于桂姐的终身大事,其实是许多男人替她急过的。三十岁之前,是杜亮替她急,三十之后,则是大厨陈阿福替她急,唯独她自己,还是享受一潭死水的人生,也从不向人提起二十五岁之前的婚姻生活。到后来守寡是迫不得已,丈夫死的时候,她还在服侍发高烧的黄慕云,这位二少爷青春年少且弱不禁风,只会抓住她的手不停呻吟。当时杜亮跑进来跟她讲:“老张行船的时候遇到土匪,身上被砍了好几刀,你赶紧去呀!”她刹那间脑中一片空白,回过神来的时候,那只手还被黄慕云捏着,当下便急出泪来。紧赶慢赶地回到家,老张已被抬在铺上,老远地从石板路上便见到点点滴滴的血迹,愈是靠近家门,心便愈发地绝望,最后一只脚跨进门槛的时候,已是做好准备的人,两只眼球都干了,因之前泪水便在预想中流光。

进到里屋的时候,漫天漫地的血浆将睡房染成了杀猪房,她都没有丝毫惊慌,只坐在奄奄一息的丈夫身边,摸了一下裹在他胸口那红涔涔的纱布,阴声道:“这可是你活该了,早说那小蹄子不是看上你的人,只是看上你的钱了。”老张努了努嘴,已没有力气说话。

随后她径直走到门口,坐下,仰面吹河风,只等着郎中宣判丈夫的死刑。披麻戴孝时更是冰着脸,不怕人家说她无情。至于老张先前和外省过来卖小笼包的淫妇行船私奔的事,她只字不提,但至今不碰小笼包。从前老张每天带回来的次数太多,她已吃到腻烦,回家看到装钱的柜子空空如也,连放在麻将桌抽屉里那点油盐钱都不见踪影的时候,她竟下意识地松了口气,心想终于可以不用再吃小笼包了。只是她一直不明白,杜亮向她报告噩耗的时候,为什么自己居然想哭,所谓的本能反应,到底还是出卖了她的失落。此后,桂姐便硬下心肠,决意不再付出,她也对那些屡战屡败之后还要继续冲锋陷阵的女子深感不解,这是她的怯懦,更是她的勇气。

所以桂姐一直想给小月一个教训,她隐约从这丫头身上看到了那卖小笼包的女人的危险与森然,从小月的梳妆匣底板里抠那些银洋的时候,她是有快感的,仿佛将对方的心脏一点点抠碎、掏尽。杜亮后来当着桂姐的面,把钱还给小月,只说是查不出来,几个人凑的。孰料那丫头接过钱,竟对桂姐笑了一下,道声“谢谢”。这一笑,桂姐便知自己已在她跟前矮了三分,若换了吟香、唐晖这样的,是断不会对她笑的,唯独小月,心肠要比其他几个多绕几道弯,别人想不到的,她却是想得到的。

“这次还多亏了桂姐,要不然可怎么办好呢?”临出门的时候,小月对桂姐讲了这一句心惊肉跳的话。

“这是说的什么见外话呢?咱们几个都是苦命人,互相之间能帮则帮,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人家往火坑里跳都不响的?”桂姐自然也是含沙射影。

小月当即脸色变寒,回道:“桂姐,您这话里有话啊?”

桂姐只是笑,当是默认。

“桂姐,您可是指吟香那件事?那就冤死我了。她的脾气性格,你是知道的,她要走,难不成我还能拦得住?再说了,但凡做下人的,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主子恨不得把咱们一个个削了舌头呢,有些话自然是千万不能讲的。又何苦现在为难我这个事?”

“哼!”桂姐的蔑笑冰冻刺骨,“那怎么又去报告大小姐了呢?”

小月一听,竟眼泪汪汪起来,说道:“哪里是我要报告大小姐的?是那古里古怪的杜小姐,说我必定有事瞒着,所以拿大小姐来压我,我胆子小,这才讲了。”

桂姐听罢,竟上前将两手按住小月的头颅两侧,对方瞬间不能动弹,只得死死盯着她的双眼:“小月,你十二岁就进黄家了,可说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心里那点小算盘,别当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