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皇后疑云(第11/22页)

“家人和几个下人,都已经认得了,只是受伤那日究竟发生过什么,我这里还是一笔糊涂账。”他指指自己用纱布绕过一圈的头颅,苦笑道。

“哥哥是真想不起,还是假想不起?好似你跟人家说的可不一样。”黄慕云单刀直入,透露了自己兴师问罪的来意。

这一句,将黄莫如彻底逼进迷雾,他竭力回想,却怎么都记不起自己跟谁讲过什么,但直觉那必然是很重要的话。可如今他非但认不得自己的亲娘和兄弟姐妹,甚至连先前发生在黄家的几件凶案都已忘得一干二净,偶尔有几个名字会从他脑中跳出来,譬如“雪儿”、“春晓”、“梦清”,还有一个奇特的名字,只一想起来便心如刀绞,像鸦片剂一点点锥进脊髓里去,冰冷、潮湿、甜蜜……

“晓满……”

那说不得的名字,在喉间绕了一圈,终于吐出来了。他不由得站了起来,要追随那称呼而去。他不晓得二字该放在谁的头上,直觉该是个女人,更该是肤若凝脂,指若柔夷的,周身罩着白兰花清爽羞涩的香气,否则便配不起肝肠寸断的渴盼。

“哥哥你刚刚在说什么?”黄慕云追问过来。

这一问,把刚刚勾起的记忆线头硬生生扯断了,他只得又坐下,低垂着头,怅然若失。

黄慕云却丝毫未有放松,继续质问:“哥哥可是跟菲菲讲,说我要你去藏书楼找一本古书?怎么我倒不记得这个事了?”

“我……有说过?”

“你我都知道菲菲平素十句里有九句都是假的,但她如今这么斩钉截铁地赖我,我总觉得必是有什么缘故在里头,妹妹到你屋里来的时候,可有说过些什么?”他越问越急,似要强行将对方的记忆拉出来。

“晓满……”

他喃喃自语,突然头痛欲裂,像一根神经突然被揪起,拿剪刀戳绞一般。他只得嚎叫、翻滚,身上每个毛孔都是炸开的,恨不能将这层皮撕下来,让自己透一透气。空气瞬间变成匕首,刺穿他的灵魂,接下来连呼吸都是僵硬的,感觉喉咙已灌满咸腥的血浆,吐出来却是稠白的黏液。随后他将头埋在地上,嘤嘤地哭起来,小月抚着他的背脊,回头对愣在一边的黄慕云道:“二少爷回去吧,大少爷已经累了。”

黄慕云出去的时候,发现走动起来鞋底有异样,于是翻过脚掌来看,一颗污脏压扁的茧子正牢牢贴在脚心。

晓满……

黄莫如行走在梦林深处,一个叫晓满的女人站在青云镇镇河中央向他招手,手中执一把湖绿滚金边的绸面伞,胸前一颗蜻蜓扣上挂着两朵白兰花。他跟着她,踏过河边每一寸茂盛的芦草,天上飘落的雪珠打在他的头顶和手背,竟是温温的,仔细一看,竟是晶莹雪亮的蚕茧。他丢下茧子,仍随着她的背影前行,她的脸始终是一片模糊,被密降的蚕茧虚化了,可依稀看穿她半掩半张的嘴,下唇瓣正中那一道细微的咬痕,将它变成兜蜜的花瓣;他记得这样的唇是尝过的,令他愿意豁出半条性命。

整个青云镇已是白茫茫一片,河中生嫩的菱角缠着几络白丝,他愈追愈快,她却行得不紧不慢,指尖系着一条白丝,像是与那河水连在一道的。他觅着那丝踪迹,生怕它不小心断了,便与她从此诀别。

“晓满!”

他忍不住唤了她一声,她似乎没有听见,仍踏水而行,波光在足下分出一道黑色弧线,他于是跟着那弧线行走,每一脚都踏在污泥上,一步步深陷,拔得很是费力。他愈走愈慢,总觉得两只裤管都收紧了,往下一看,竟有七八只惨白的枯手正争先恐后抓他的脚踝,他恐惧得嘴唇发干,却叫不出声来,只得奋力迈开步子往前。那些手疯狂地向他蠕动,爬行速度极快,不消一刻便又在撕扯他的小腿,他几乎想索性就此跌倒,埋进那裂缝里去,让恶灵早点安歇……

“来,带你去一个新地方。”

她总算停下来,那句话也似曾相识,他再低头,那些手不知何时已缩回裂缝里去了。他两条腿布满碧青的指印,是刚刚那些恶灵留下的,它们灼伤了他的勇气。她依旧面目不清,眉眼如聚散不定的云层,唯朱唇半咬,轮廓分明。他吃力地向她靠近,她却将头颅垂下了,长及腰尾的黑发轻轻在半空飘浮,他能看清她背部右侧的细痣,臀部中间那条深幽的沟缝,扁圆而微微下塌的曲线在分割处又变得顺长起来,他知道自己正在勃起,只得用力压住那里。她却像是洞穿了他的秘密,莞尔一笑,又道:“我们试试这个。”

镇河不见了,眼前是一条被日光照得眼花的短街,空气发出馋人的咸味,很熟悉,却又想不起出处。只知……只知那间铺子是小的,满是纹路的长木板架子上摆满瓶罐,都发出各色咸津津的气息。他躺在床上望住她,她的脸在那片咸气里渐渐有了线条,眼角飞翘入鬓,两条短厚的眼袋将眼睛衬得更大,金棕色瞳孔里藏了两汪春水。她俯下身,仿佛要吸走他的魂魄,他一动都不敢动,咸腥气塞满了肺腔。她将披垂的长头挽起,透薄的皮肤上到处镶嵌有湛蓝色血管,肚脐上一道妊娠纹皱绞如织,像缠满了亮晶晶的蚕丝。